标题：[灌水]棋迷张胜

王立

棋迷张胜对于中国象棋的狂热和痴迷，在我们紫金浜，可称得上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在张胜的棋事生涯中，最辉煌的战果是，他曾经以一对三，战败了运河公社首届象棋大赛的冠、亚、季军。那一天，张胜正好上街赶集，听说公社文化站正在举办象棋大赛，当他心急火燎赶到文化站时，冠亚军决赛刚刚结束，公社头头正要为他们颁奖。张胜就像冲进林妹妹灵堂的贾宝玉一样长叹一声：“我——来——迟——了！”众人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张胜。

却见张胜，用衣袖擦了一把汗，指点着喜气洋洋的获奖者，口出狂言：“我早来一步，轮得上你们站在这儿神气么？”

冠军第一个不服气了。他是集市上的理发匠，棋艺十分了得，一路斩将过关，所向无敌，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个身体瘦小、满脸皱纹的庄稼汉，竟然如此的信口雌黄，傲慢狂妄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他有心煞煞这个人的傲气，让这个庄稼汉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便跨出一步揶揄地说：“这位高手，想较量较量？那我奉陪。”

张胜一听，正中下怀，来劲儿了：“来吧，你们三个一起上。”

“哗”地一声，文化站沸腾了。参赛的棋手们一个劲儿地叫好，纷纷议论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公社的头头和文化站的站长匆匆商量了一下，决定推迟颁奖仪式，并宣布临时加赛一场——“友谊赛”。立刻有人在三张桌子上放了三副棋子，冠军、亚军、季军一一入席，正襟危坐。众人围成一个圈子，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

只见张胜，稳稳地站在三副棋盘前，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你们先下吧。”

三个对手毫不客气，立刻架炮跳马、横车拱卒。杀气腾腾、攻势凌厉，一个个志在必得，欲置张胜于死地而后快。

好一个棋迷张胜，两眼放光，从容不迫，如同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镇定自如地指挥自己的将士们冲锋陷阵。

楚河汉界，硝烟弥漫。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直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赛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啪啪啪”的落子声，震撼人心。

数十个回合以后，棋盘上胜负已定。张胜悠然一笑，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冠军一推棋子，对张胜抱抱拳说：“惭愧、惭愧。”亚军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季军也面有愧色地摇摇头。张胜这才坐了下来，摸出一支“大前门”，舒适地吞云吐雾起来。

全场顿时一片欢呼。

公社的头头走到张胜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大队的？”张胜中气十足地答道：“我是棋迷张胜。紫金浜的。”公社的头头笑了：“棋迷张胜？哈哈，真是名副其实啊！”接着回过头来大声宣布：“本届象棋大赛，授予张胜‘特别荣誉奖’。”

张胜心满意足地哼着乡村小调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他如同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大步跨进家门，只听老婆金宝在里屋骂道：“你还知道死回来？干脆棋子当饭吃，棋盘当被盖……”，张胜赶紧把手中的奖品——一条床单，讨好似地递给老婆。金宝看也不看，顺手扔出了门外。张胜尴尬地站在一旁，低声下气地说：“你这真是，动啥气呀？”他那十岁的儿子赶紧跑出门外，兴高彩烈地把爸爸的“战利品”捡回来。

这夫妻俩，为棋子闹气吵架，不知有多少回了。张胜别无嗜好，就爱在棋枰上与人争高下、较本事。那时还是“集体劳动”，一个壮劳力少出一天工，就少十个工分。张胜可不管“工分”什么的，只要逮住机会，就去“杀”上半天。到了年底小队里分红，他家的帐户上总是透支。金宝是个要强的女人，年年做个透支户，觉得脸面上挂不住了，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女人有女人的绝招，“一哭二闹三上吊”。每当这种时候，张胜就哭丧着脸，千保证、万承诺，不再摸棋子。然而，收敛了一阵子，就又旧病复发了，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有一天中午，家里来了亲戚。金宝在灶上忙着炒菜做饭，一看菜油没有了，就打发张胜去大队里的代销店买菜油，还不忘嘱咐他快去快回。张胜拎着油壶去了。来回只需五、六分钟的路程，可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他的人影。金宝急了，风风火火地赶到代销店，问看店的七男：“张胜来过没有？”七男笑嘻嘻地指指隔壁的大队医务室：“在那儿‘将军’呢。”金宝冲进医务室，一看，真是啼笑皆非：那张胜和赤脚医生阿荣正在地上扭打在一起。阿荣也是一个棋迷，棋艺逊于张胜，而且特爱悔棋。而张胜生平最反感的就是悔棋。“棋子木头做，输了再摆过。”所以，当张胜吃了对方的一个子儿，阿荣要悔一步棋时，他把那颗吃掉的棋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阿荣急红了眼，扑过来抢夺那颗棋子。张胜长得瘦小，被阿荣骑在身子底下，但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口袋，嘴里还一个劲地嚷着：“不悔棋，就是不悔棋。”金宝看到这个情景，气炸了肺，她一把掀开阿荣，指着躺在地上的张胜痛心疾首地骂道：“你这个死鬼啊，家里来了客人，你你你……”张胜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油壶就往家跑。结果到了家里一看，油壶竟然还是空的。

这张胜简直无可救药。虽然他比金宝大了十岁，老夫少妻，对老婆惧怕得不得了，可一旦上阵厮杀了，这棋子便是他的性命，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当头炮，马来跳，”没有比对弈更让他着迷的事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婆金宝在人前背后总是这样说张胜。

张胜下棋，不仅棋艺高，而且棋风正。“落子无悔。”每次开局，他对对手首先声明这个原则，显得既严肃而又庄重。如同眼里容不下沙子一样，张胜把“落子无悔”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正因为这样，张胜在乡里棋人中获得了普遍的敬重。

张胜对意欲悔棋的对手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你死了还会活转来么？”人死固然不能复活，可这毕竟是游戏，又何必这么认真呢？张胜偏偏认真到了执拗的地步。终于，他命运的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那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了。一个深秋的午后，年已五十的张胜一如往常一般，来到村里的医务室，与赤脚医生阿荣下起象棋来。紫金浜的人都知道，阿荣下棋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悔棋，而且非悔不可，悔棋没商量，这和张胜的“落子无悔”一样的执拗。张胜深知老对手的这个毛病，在胜负关头吃了阿荣的一个子后就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阿荣果真不干，扑上来抢那棋子。张胜急了，把那颗棋子含在了嘴里。俩人又扭在了一起。阿荣把张胜骑在身子底下，用手抠着张胜的嘴巴。张胜挥手蹬腿，奋力挣扎，一不小心，竟吞了那颗棋子——棋子卡在了张胜的气管里。他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不明就里的阿荣找来找去，找不到那颗棋子，觉得很奇怪。到了后来，阿荣感到不对劲儿了，只见张胜张着嘴巴，满头大汗，脸色由红转紫，身子也瘫软无力了。阿荣傻了眼，惊慌万分地逃出了医务室，失魂落魄地大喊起来：“张胜——死了，张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