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仙 棋 事
上周到老城办事,酒足饭饱后来到棋馆。聊天的过程中,我向老板打听半仙的近况,棋馆老板告诉我,“半仙这个夏季主要是在春秋茶楼与乡下来的包工头下彩棋,偶而来一次棋馆,也是与县队的某棋手约战,一下就是半夜”。“不过半仙这段时间过的很滋润”。说罢,棋馆老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听他话里有话,我就催他直说,棋馆老板告诉我,“半仙最近与一个卖西瓜的女人好上了,那个女的长的很瓜净,比他各人的老婆还强些,半仙现在一挑二,幸福的很哟”。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很吃惊。半仙的主业是摆地摊算命,副业是下象棋博彩,收入不高且饥饱不匀;半仙的老婆虽然在超市里上班,收入也就千把元一月,况且还是个临时工;半仙的儿子还在重庆一所职业学院读书,他那里有精力像这样胡来,我越想越生气。这要是在以前,我会毫不迟疑地把半仙叫来训一顿。可现在,时代和环境变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年轻时的锐气也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干干净净,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只能付之叹息了。
而随着思绪的翻飞,半仙的往事断断续续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半仙姓程,尚不满五十,中等身材,偏瘦,平头,留一对鼠须,目光深邃而狡黠。看人的时候,他的眼光会在你的脸上不停地晃动,贼溜溜地转,下棋的时候,他的眼光又像订在棋盘上一样,一动不动的,动静之间判若两人。夏季穿短袖体恤、短裤、拖鞋,春秋冬三季多着卡叽布蓝上装,灰色裤子,袖口在冬季的太阳下会泛光,满身烟味缭绕。半仙这个名还是我给他取的。街坊邻居和老棋友叫他烟缸缸,年轻棋友则称他算命子,我嫌这两个名字都含贬义,想了很久,给他取了个半仙的外号。别人见我这么叫,也就跟着叫,至于他的本姓实名则早被人丢到爪哇国去了,至今无人知道。
半仙生于小康之家,从其父往上溯,几代人都是铁匠,凭着家传的精湛铸铁技艺,从满清末年到民国的若干年里,程氏家族在老城都是屈指可数的富裕人家。据老一辈的人讲,他们家族在县城里产业很大。共产党来了以后,公私合营,半仙的父亲带着产业和技艺进了厂,全家都是非农业户口,吃供应粮,拿定额工资,虽然家道从此衰落,但在那个年代,与千百万农民兄弟比起来,却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
半仙生于六十年代末期,自小生的瘦弱,其父知道他不是打铁的料子,看他人还精灵,就希望他走读书的路,为程氏家族子弟光宗耀祖,另辟蹊经。
在小学的五年里,半仙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其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家族的亲戚和族人们也都发自内心地高兴,认为程氏家族复兴有望,希望都寄托在半仙身上。家族大人在教育自家子弟的时候,份量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叫他们的孩子向他们大哥学习,不然就要喊他舔他大哥的屁股。这句话是我们当地教育小孩时污辱性最重的一句话,对一个自尊心强的孩子来讲,就这句话的份量就会让他铭记终生。可见,半仙当时在本族大人心目中的份量和地位。可到初中时候,形势急转直下。半仙迷上了算命。
大约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个姓曾的瘸子,在老城南门洞子下面摆了一个算命的摊摊,替那些过往的人生失意的行人抽签、算命,外加几个零时性的算命摊点,大家凑在一起,招徕顾客,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四旧死灰复燃,生意还真的很闹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半仙开始逃学了。每天早晨八点过,准时到曾瘸子家里,帮曾瘸子搬运桌椅板凳和其他用具,收拾停当后,就坐在傍边,静观来往行人,还时不时地喊一声,招揽生意,风雨无阻。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是街坊邻居还是老师告了他的状,他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一天,其父亲来到南门洞子,见半仙正忙着招呼客人。光宗耀祖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原来对半仙寄予期望极大的半仙的父亲愤怒到了极点,众目暌暌之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半仙的脸扭到一边,半天复不了原。把半仙扭回家后,其父余怒未息,又狠狠地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揍了一顿。为了彻底隔断半仙与曾瘸子的来往,半仙的父亲又逼迫半仙跪下,头顶锅盖,写下保证书。经过这番折腾之后,其父满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回心转意,专心学业了。可刚过了一个星期,赖不住寂寞的半仙,早上刚搁下饭碗,就又急冲冲地向南门洞子走去。望着儿子渐渐远去的、渐渐变得模糊的背影,半仙的父亲心如刀绞。他彻底地失望了,对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无可奈何,只当是没有养他了,从此再也不管他的事情了。
半仙虽然背叛了家庭,但对师傅却毕恭毕敬。他的师傅曾 瘸子,除了替人卜卦算命之外,象棋下得好,也是县里象棋界名声很响的一个人。九二年,听说我负责棋协工作,曾找我挑战过两次,输了后就再未找我对弈过,这是题外话。
为讨得师傅欢心,几乎每天下午到晚上,半仙都要到棋馆学棋。县城不大,半仙的事迹,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因此半仙每次来棋馆,一般的人都不大愿意与他下棋,有点嫌弃他。只有一个姓母的老头,不嫌弃,愿陪他下,还给他讲棋理。
大约九十年代初的样子,半仙突然人间蒸发、消失了。偶有人提起半仙,傍边的人便调侃说半仙云游江湖去了,也有人说他上峨眉山深造进修去了。说罢,还开心地哈哈大笑。总之,很长一段时间,在南门洞子、在棋馆或在县城的其他地方都再见不到半仙的踪影。
二○○三年,县里开始搬县城,因对搬县城有些不同的看法,加之当时县里经济状况极差,家属随时都有下岗之虞 ,危机意识极重的我开始寻思另谋出路,叫我家属兼职做生意。自开始做生意后,我对官场的认识和理解就发生了质的变化,觉得官场上的买卖非常的肮脏,远没有做生意挣的钱干净。由于认识和行为的转变,我对象棋又重新痴迷起来,每天下班后,就会到棋馆来逛一下,有人找我下棋就下下棋,没人下棋就与人聊聊天,天南海北地侃大山。
我从九二年开始负责棋协工作,当时我还是县长秘书,大学时在成都棋院下过棋,有一些棋力。不过大家推举我做棋协工作,主要看的是我的背景,对此,我也心知肚明。我才负责棋协工作时,也确实利用职权为棋友们办了一些事。例如,找体育局为棋协无偿提供了一个活动室,棋协再将这个活动室出租给一个刘姓的居民开茶馆,兼作为棋协的活动阵地,这样每年都有些收入。所以那时,棋协年初有动员会、年中有工作会、年末有表彰会,逢会就有礼品,逢会就要嗟一顿。那时的棋协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会员最多时达六十多人。因为棋协有收入,棋协会员交会费的事也让我一句话就否定了。遗憾的是,九八年,老城遭遇了千年一遇的特大洪灾,棋协活动室被一场大水冲得一干二净。经此大难后,棋协的好日子虽没以前那么风光了,但我还可利用职权,隔段时间招呼棋友们打个小比赛,再顺便嗟上一顿,这可能也是邻近县份的棋友羡慕我们的原因吧。
二○○四年秋季的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棋园里与棋友们海阔天空地聊天,聊的正高兴,忽然看见半仙走进了棋馆,我眼睛一亮,盯着他,看他想干什么。其他人看见半仙也感到很稀奇,毕竟十多年不见了,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确实有些想不到地惊奇。
半仙见我们都盯着他,却并不诧生,他直直地走到我面前,要求与我下彩棋。我们县棋协成立于八十年代,自成立之日起就严禁会员之间下彩棋,那时纪律是很严的,如果会员之间下彩棋,一旦发现,处分是很严厉的,因此,大家之间就是业余玩玩,没人下彩。我在棋协任职后,规定县内会员之间不下彩,但有外地棋手到访,还是应当遵守江湖规则。这大概就是我们县会员之间至今未兴起下彩的根本原因吧。
见半仙约我下彩,我又吃了一惊。难道他外出十多年是下棋去了,在江湖上学到了秘籍,回来向我示威。我略作思考就问他怎么下。他叫我让马二先,下五元,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我又想,他外出十多年,兴许学了一些手艺,于是便提出分先,先下两盘再说。
就这样,我们先下了两盘,待确认他所说属实后,才同意让马二先与他下彩。自此以后,半仙每天下午准时来到棋馆,找我下棋,我下班之前,也应约前往,有时还会找个理由,提前走一步。大约下了半年之后,半仙的棋力明显进步,渐渐地让马二先有些吃力了,在我输了一些钱给他之后,半仙就提出让马先。让马先下了半年之后,又有些困难了,就又改成让马,现在仍然维持在这个水平。
在与我对弈的两年里,半仙还会时不时地请我到老城饮食街的一间老字号卤馆里喝一顿小酒,然后向我吹嘘他在江湖上混迹十多年见识到的一些奇闻异事,以及他手上经历过名门显要,富商大贾。这样的小酌,虽然每次都是以我买单而告结束,但我还是非常乐意听半仙给我讲的这些逸闻趣事,认为很长见识。
半仙与我对弈两年之后,棋力渐长,已成县内棋坛的一匹黑马,渐入棋人们的视野,而被人重视了。人前人后,他把我称作师傅的这一举动更是让棋友们对他刮目相看。其实我与半仙并没有履行师傅带徒弟的正式手续,但对半仙的这一举动,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知道半仙的意思,是想借我的势为他自己扬名,在县内象棋界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人生三碗面,情面、场面加体面,那一碗面都是少不得的。尤其是在我们这些小地方,很多的人都是为情面所累,为情面而活。对小地主的人来讲,情面有时候是护身符、有时候又是潜规则,是破坏不得的。小地方人有了情面,四处皆宾朋,没有了情面,环视皆荆棘。深明此理的我当然不会驳半仙的情面,只好被动地当了他的师傅。
随着棋力的上升,外加号称我是他师傅,半仙的人气一下旺盛起来。春秋茶楼老总虽坐拥庞大的企业集团,但业余爱好单一,只嗜好象棋,知道半仙的情况后,就邀请半仙把算命的摊子摆到他茶楼的门口去,要求半仙在没人算命的时候就上楼陪他下棋,费用不在话下。
半仙到春秋茶楼摆摊下棋以后,名气更大了,收入也很可观。特别是二○○八年汶川大地震以后,一些做工程发了财的老板中爱好象棋的人,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半仙挑战,这些人起价就是百元一盘。有的老板为了过棋瘾,甚至驱车百里,连夜进城,挑战半仙。那段时间,可谓是半仙的黄金时段。据半仙私下对我讲,某年的一个夏季,两个月时间,半仙就赢了三万六千元钱,中午和晚饭都是老婆亲自送到茶楼上来,据他讲,这可是他这个常务副家长结婚二十年来享受的最好待遇啊!
半仙的棋力也许并不算高,但对付这些乡镇来的暴发户们,他却有很多的办法。据他的徒弟狗娃子,一个在电信系统上班的老总级的人物,按辈份应是我的徒孙,对我讲,半仙在让车,让双马,让炮,让马二先,让马先,让马,让半马,让土象之外,发明了一种让马及马头兵的新式让法。这种让法又分这几种情况,一种是让马及另一个马的马头兵,还有一种是不让马只让双马头兵和让一只马的马头兵。半仙发明的这些新奇的玩法,让那些慕名而来的老板们兴奋不已,对半仙也尊崇有加,半仙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尊崇。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半仙得意地对我说,师傅,不怕你官商两道都混得开,可能我的信徒比你多得多。听罢此言,我无言以对。据他告诉我,全县三十六个大镇都有他的拥趸,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老板级人物。
半仙虽然人极聪明诡异,但也有一些笑料谈资,屡屡被人提及,作为讽刺他的话题。
刘师长来那次,我叫刘师长让马二先与半仙对弈,行棋至中盘,师长已掉一大子,局势汲汲可危。众人围观之下,师长满面红光,大汗淋漓。半仙则跷个二郎腿,两眼虚盯棋盘,见师长长时间不行棋,半仙向我大声喊道“师傅,给我倒杯水”。我知道半仙的意思,之前,我县棋手与师长下彩,全军覆没,现在他要为我们县羸回面子,叫我这个主席替他倒杯水,算是对他的奖励与犒劳。我以忙拿起他的杯子叫老板倒水,可我的水还没端拢,只听众人轰的一声,师长站了起来,而半仙却傻傻地呆坐在凳子上,满脸的委屈和不服气。
曾军来的那次,考虑到有后台给半仙撑腰买单,我特意安排曾军到春秋茶楼与半仙让马先,下伍拾元一盘的彩棋,也许是状态不好的缘故吧,拥有众多粉丝的一代高手半仙,下了几十盘,没有开张。
半仙还有一件糗事,虽事涉我的个人隐私,我也在此向众人分享。大约是二0一一年冬季,那时,我家属的生意虽已告一段落,但政界上一些对我不满的人到处告状,说我幕后操纵,纪委也来找过我两次,要我向组织如实汇报。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前路茫茫,不知后面还有多大的风险、多少暗礁。茫然无奈之下,我产生了找半仙帮我推一下四柱八卦的想法。因为之前,有几个朋友熟人从不同的侧面告诉过我,说半仙推流年推的比较准。各位有所不知,虽然,我年轻时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出于好奇,曾经买过一本推演四柱八卦的书研习过一段时间,知道根据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组成的四柱中所包含的星宿和相生相克的元素,可以推演一个人的命与运。所以朋友向我提及此事后,我就记在心里,以备一时之用。
在一个上午,我把半仙约到温州商城三楼一个偏僻的茶馆的雅间里,在一张纸上恭恭敬敬地写上我的生辰八字,要半仙给我推演。半仙在我写给他的纸上,认真仔细地给我查看每一个干支包含的信息,在经过一阵深入地剖析后他对我说,有惊无险,你放心地吃饭,睡觉,下棋,万事无忧。他推演完后之后,我叫他开个价,他看了看我,又想说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开口,我催着要他表态,他吞吞吐吐地说:“按照你的身价,至少要给二千”。我听了后笑笑说“你爬哟,敢在师傅面前耍大刀”。说完,从包里摸出二百元递给他,他接过后,我们又开始谈起了其他话题。
半仙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趣事也多,糗事也多,名气渐长之后,找他算命的人更多了,找他下棋的人也更多了,我不知道他在与这个卖西瓜的女人发生故事之后,他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对于他的事情,我现在已无力再做什么纠正,只能默默地关注他了。
保重吧,半仙。
作者:梁国志
注:本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请读者朋友把本文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千万不要对文中出现的人物对号入座
生动形象的佳文。
梁先生好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