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原创]棋子、战争、与人性

徐麻子瞅着柜盖，脸上的表情很诡谲，我离他很近，听到他嘴里喃喃地低语着：如果是当年就好了，要是遇到这样的棺材盖，我又可以捡条命，吃一顿差样的伙食了。他指着这大柜对大伙说：“这就是当年打仗时，死去的中央军的兵，当年胜利的八路军清理战场，死去的八路军先被送到烈士墓埋了，后来八路军以一块大洋两口柜的价钱，和老百姓买了几十口这样的大柜，每个大柜能装十具死尸，把死去的中央军也埋了。他指着那具呈跪姿的骷髅说，这人没死，兴许是被炮弹震昏过去了，可也被人当死尸埋了。”

发财的梦想破灭后，倒霉的我们还得把他们埋上，我给了徐麻子100块钱，叫他弄快结实的木板钉在大柜上，让这些骷髅重新入土为安。在钉大柜前，他把最上面那具骷髅摆正时，无意中摸到骷髅已经近于风化的口袋里有个东西。他好奇地把东西掏了出来，居然是一枚棋子。棋子是个“将”。徐麻子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那绿豆眼里居然渗出了眼泪：“原来小山东也死了！”

看见徐麻子不嫌晦气的把棋子收起来，我对他开始有了好感：他也应该是棋友，直觉告诉我，徐麻子是个有故事的人。于是以后每次巡道至上园，只要有空闲就买些猪头肉、小烧去找他喝酒、下棋，听他讲上园那场战争的事。

徐麻子把国民党兵叫中央军。把共产党兵叫八路军。据徐麻子讲述，一九四五年前，国共两党还没有翻脸，上园上四家子驻扎的是八路军，下四家子住的是中央军，中间只隔一条铁路。两军同仇敌忾地把日本人赶走后，都互相把对方当成战友的。徐麻子那时是中央军的炊事员，经常上街买菜蔬、用具。在街面上遇到了八路军的同行，往往你递我一根洋烟，我掏出洋火给你点上，然后亲亲热热地唠家常，弄得挺和谐的。一次他去赶集，看见八路军的一个炊事员正站在一个木匠摆的摊前犹豫。他好奇地走了过去，看见摊上摆着一副中国象棋。那个炊事员想买那副象棋，可当八路军很清苦，他掏不出这钱。徐麻子也是一个棋迷，惺惺相惜地掏出钱买下棋子，要送给他。可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这礼物。后来俩人约定，就把这副棋具放在菜铺里，那是他们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就是为了能下上一盘棋。

那个炊事员是个山东人，和他年龄相仿，徐麻子叫他小山东，他叫徐麻子小东北。 小山东的棋风属于抽丝拨茧、绵里藏针的路数，下棋多靠自悟，一盘棋下过，隔上三五天还能复上，而徐麻子的棋风是大刀阔斧型的，习惯满盘子找大招，令人防不胜防。二人在棋盘上平分秋色，下得如醉如痴，二人也因此有了异于常人的棋友感情。一次，他们在下棋时，发现少了一个棋子老将。原来是被菜铺老板的小孩当成玩具弄丢了。小山东说，他回去找块木头再刻一个棋子老将，下棋没有老将觉得别扭。可没等他把棋子拿回来，国共战争就打响了，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下棋了。

国共两军在上园打仗的时候，一开始没那么惨烈，往往是双方交火后，甲方把另乙方打退，乙方喘息片刻，增添兵员，再把甲方打出占领区，这样拉锯似的打几个回合后，胜负就出来了，双方互相打死10多个人就见胜负了，伤亡多的失败一方就赶紧逃跑，那些没跑了的就成了俘虏。俘虏们今天是共军，明天就是国军，后天又是共军了。打仗第三天，徐麻子就成了八路军的俘虏，开始替共产党打仗了。在那里，他看见了小山东，如今他们成了一个阵营的人了，俩人都喜出望外，准备好好杀几盘。可却没有棋子，原来那个菜铺老板为躲战事连夜离去，不知去向。可他们不发愁，知道战事结束后，老板还会回来的。小山东从怀里掏出棋子老将说，这棋子我先收着，等打完仗后，老板回来，咱们讨回棋子，棋子就全了，就可以天天下棋了。

但是等到下一次战争，他又成了中央军的俘虏。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当徐麻子讲到这里，我嘲笑他：“你这老油条，还是个资深逃兵，一点革命气节都没有。”“气节？我们老百姓知道什么气节，当兵杀人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徐麻子是黑山人，家里有父母，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底下还有五个妹妹。那年家里的粮食都被日本人抢光，揭不开锅了。后来有只队伍来招兵买马，他就去应征了，领了五块大洋，五斗苞米，二十个馒头，把东西放回家里后，“母亲对他说：打仗的时候机灵点，能逃回来就早点回来，咱们徐家还等你接香火呢！”

他先是当了胡子，他们的绺子被张作霖剿灭了，就跟着张大帅父子干，后来被皇协军俘虏，就当了给日本做狗的伪军，日本投降后，又被中央军收编了。

上园的战事越来越大，双方参战的兵员也越来越多，由最初的每天死十多个人涨到死几十人，而徐麻子在国共两军里各做了四次俘虏：“中央军的伙食比较好，天天吃饺子，而八路军天天吃高粱米干饭、马肉炒韭菜。吃饺子吃腻了，下次打仗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早早投降了，去对方部队吃马肉，马肉这玩意肉丝虽然粗，偶尔吃一顿，也有滋有味的。等到马肉吃够了，又投降到中央军那里吃饺子。”徐麻子嬉皮笑脸地说。“你这么降来降去，就不怕原部队的人认出、揭发，然后以投降罪枪毙你吗？再说你这样的*兵，让你上战场有鸡巴毛的用啊？”我鄙夷他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便这样问他：“原部队的那些个连队的兵，一场仗下来，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活着的即使认识，也心照不宣地装糊涂，大家都是苦命百姓，都互相照应着呢，谁做那种揭发别人的王八犊子啊，再说打仗的时候，双方都需要人手，也舍不得杀俘虏啊。以前入伙当胡子，有枪的算一股，有马的算一股，没枪没马的，也算一股，这些人被称为拍巴掌的，就是为了看上去有人气、吓人。我上战场的时候无论在哪个阵营，能不杀人尽量不杀，都是往天上放的空枪。我这种老兵油子被对方俘虏，虽然没啥战斗力，也被送上战场，就算拍巴掌壮人气那伙儿的。”徐麻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但说起来轻松，打起仗来也真的是残酷的，特别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明显是送死的，其心情可想而知，可人在这个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冲上前是死，而且是先死，退回去也是死，假如打仗的有五百人，战前监战防止逃兵的督战队也有一百人，谁带头溃退，就会被枪毙的。战死的，家属往往能在战后得到抚恤，而逃兵不仅白死，其家属也会受到耻笑。俗话说军令如山，无论国军和共军发出冲锋命令的时候，即使前面是一条步满尖刀的壕沟，也必须毫不犹豫的跳下去。虽然如此，若遇上凶悍强大的敌人也不得不退。前方战死的越来越多，能作战的越来越少，后面督战队的首脑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往往不辞而别，监战的头头一看风紧也赶紧“扯乎”，在最前面浴血战斗的士兵这才敢作“鸟兽散”。

为了保住性命，败退的士兵们把身上的枪支器械全部扔掉以减轻负担，哪里没有人往哪里跑，实在跑不动的就躺在地上装死，往往被人践马踏丢了性命。徐麻子是老兵油子，当年受过高人点拨，他学了一条妙招：还没有开战就四处撒目老坟。在溃退时没力气跑了，就在老坟上蹦了个高儿，棺材年久朽烂，就把他陷了进去，在扒拉些土块把自己埋上，他用这办法救了自己好几回命。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他看见那口大柜的柜盖时，才会有那种表情，说出那样的话，他是想到了救他好几次命的棺材。

虽然逃得性命。但在战斗结束后，敌方打扫战场时，他还会从坟里爬出来投降，因为即使逃走了，兵荒马乱的也没有地方去，更没有东西吃，战争没有结束，哪条路都有人看守，弄不好就会被当成奸细枪毙了。

徐麻子在两军阵营内窜来窜去。也一直在寻找着小山东，他很想再和小山东好好杀几盘，可惜再也没有见过小山东，也没有听到此人的什么消息，后来他估计，小山东也和自己一样，被两军俘来俘去的了。所幸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了，徐麻子当时的身份是中央军的士兵，好在他们的营长见势不妙，马上率部下起义了，徐麻子也因此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算是有了好的归宿。

最早开战的时候，中央军比八路军的装备好，徐麻子被中央军俘虏时，往往能发到一套国民党军服，而被八路军俘虏则不发衣服。后来，中央军抓到俘虏，也不发衣服了。这场最惨烈的战争打完后，无论生者死者，身上的衣服都是五花八门的。但清理战场的八路军，在分辨血肉模糊的尸体时，看穿着什么军队的衣服就当死者是什么军队的兵。他们也知道，有的人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其实是被国民党俘虏的，是为国民党打仗的兵，但还是作为烈士埋进烈士墓里，而那些烈士的纪念碑，很多都写着无名烈士。

徐麻子猜测，无论小山东当时属于哪方部队的，但被当中央军埋了。因为他穿的是国民党军服。穿这样的衣服，即使是真的革命烈士，也被塞进能装十具尸体的大柜里埋了，没办法，战争期间，连活人都关心不过来，谁还关心一个死人？

这场战役结束后，徐麻子就成了共产党的干部，解放后，到处挂着红花，以革命英雄的身份，去各种场合吹嘘自己瞎编的光荣事迹。有一回和红卫兵吹的得意忘形，说自己曾经受过毛主席的接见，有人问他，毛主席离你多远啊，徐麻子想都没想就随口答道，有三八大盖的射程那么远。那些敏感的红卫兵马上怒目圆睁，说他当时要谋害毛主席，要不为什么用射程来计算距离？并当场把徐麻子当成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并判了刑，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平反。

徐麻子又喝了一口白酒，醉醺醺地说：“那些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无论中央军的兵，还是八路军的烈士。而活下来的所谓英雄们，有很多都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打仗和冲锋时都藏在后面，这样才能保住性命，等天下太平了就出来到处吹牛逼。

其实啊，我一点也不冤枉，虽然蹲了大狱，我也捞着吹牛逼了。谁说吹牛逼不上税？我蹲监狱就等于为吹牛逼上的税了。”感叹过了，他拿出从大柜里掏出的棋子老将说：“我是棋子，小山东是棋子，还有张大帅父子，东条英机、老蒋等等等等，都和他妈的这枚破鸡巴棋子一样，让这世道摆来摆去，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哪个人不是棋子呢，有时候我就想，那个下棋的人到底是谁？是佛祖，是玉帝还是卷卷毛的外国人的上帝？他为什么下棋？他的对手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

我这人从小就极喜欢看战斗片，看战争的电视剧。每当看到剧中好人牺牲了，我就很悲伤，但看到坏人被打死，我都高兴得心花怒放。和徐麻子接触一段时间后，我忽然变了，无论好人和坏人被打死了，我首先想到的他们同样是父母亲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他们即使做出种种坏事，并不能全怪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棋子啊。

這些人民=上位者的棋子. 只是他們爭奪地盤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