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的凉爽刚刚散尽,骄阳便如喷火一般。巷口一棵古槐树,枝繁叶茂,顶如华盖。树下浓荫匝地,一张青石桌上,楚河汉界分明,局势剑拔弩张。两名对弈者各有所思,默不作声。
“啪——”随着清脆的落子声,执黑棋的壮汉淡然一笑,“这棋不用下了,你已经输了。”说完,冷眼瞧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虽然衣衫褴褛,相貌却清俊脱俗,尤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难以捉摸的灵气。
“怎么就输了?”少年不服气地说,“我只差一步就将死你了。”
壮汉站起身来,用手比划着棋盘,“你好生琢磨吧,这是七步连杀。你棋慢一着!”说完,抖了抖布衫,拔脚便走。走出不远,他驻足回头,甩出一句冷话,“以你现在的棋力,想见我师傅,还差得远呢,回去接着练吧!”
望着壮汉远去的身影,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到棋盘上。突然,他一拍脑门,吃惊地说:“现在黑卒坐宫心,如果黑弃双车,然后用炮将军,黑马盘旋而出,连续叫将,最后马后炮绝杀。果然是七步连杀!”
少年脸上的倔强慢慢消失了,他把棋子装进口袋里,无精打采地朝红水沟走去。
“红水沟”因一条水道呈铁红色而得名,是贫民聚居的地方。据说,这水道原本是清澈的,清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攻陷京城,皇帝出逃,天下惶惶。关东一带滋生匪患,趁火打劫,烧杀抢掠。一日,土匪疯狂抢掠,百姓惨遭屠戮,无一幸免。就在土匪准备撤离时,突然天色大变,几道闪电将群匪劈死,随后大雨骤降,河道一夜之间变红。后来大清帝国覆灭,民国政府成立,虽是改朝换代,百废待兴,却不见有人来收拾烂摊子。红河沟依旧是蓬门荜户,绳床瓦灶,腥臊恶臭,满目疮痍。
少年刚迈进自家小院,便听窗下尖利的叫嚷——“拴住,你又跑去下棋了?”拴住装作没听见,垂头向柴堆走去。他料想此刻的后娘,必定是横眉立目,一副吃人的架势。这个黑皮精瘦,小脚大嘴的刁妇,整天苦着脸,没有好声气。自从进了家门,就没见她笑过。
“让你爹知道了,非打折你腿不可。”后娘操着饭勺,敲打窗框,“灶里的火都塌架了。快劈点柴火来,你爹这就回来吃晌午饭。”
提起拉黄包车的爹,拴住心里怯了。娘死了之后,爹的脾气越来越坏,像根爆竹似的,沾火就着。尤其是喝完酒,经常撒酒疯。酒劲一上来,额上的青筋暴露,瞪着血红的牛眼,要跟人拼命似的。一会儿扯嗓门吼,一会儿自言自语,嘟嘟囔囔,时而泪眼婆娑,时而痴呆傻笑。折腾到最后,把尿洒在裤子里,打着雷鸣睡死过去。直到前年,经人撮合,娶了一个老寡妇,这才把性子敛了许多。
拴住赶紧劈些木柴,往灶膛里加火。后娘一摸空盐罐子,骂道:“米粮米粮接济不上,连盐巴都快吃不起了,这日子还过个屁!”一边骂着,一边从荷包里抠出几块铜板,塞给拴住,“别傻愣了,快去老王家买点盐。”
老王家是红水沟仅有的杂货铺,店面不大,简陋寒碜,板架上摆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一类的小东西。店主王满仓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一说一笑,像个弥勒佛。三年前,他领着小闺女喜妹,不知从何地方来到红水沟,开了一家杂货铺过活。因他面善脾气好,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更兼喜妹聪明伶俐,讨人喜爱,所以街坊四邻都愿意伸手帮他一把。王满仓知恩图报,铺子里的商品只加微薄的利润,如果谁家手头紧,可以赊账,至于什么时候还钱,由着人家,他从不主动讨账。王满仓见拴住可怜,便在教喜妹读书时,也教会他认识许多字。喜妹也将所学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因此,拴住粗通文墨,自然对王家心存感激。
拴住来到杂货铺,不见店主王满仓,只有喜妹坐在柜台后面,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拴住不好意思打扰她,便站在门口等着。他知道,喜妹虽是女孩子,却厌恶女红,偏爱读书。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喜妹这才放下书,抻了一下懒腰。
“咦,拴住哥,你啥时候来的?咋不叫我一声?”喜妹瞧见拴住,一双大眼睛立刻露出神采。
“你看的啥书?这么入神?”
“是我爹昨天从集市上买来的,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书,挺有意思的。对了,还有一本象棋谱呢。”
拴住一听“象棋谱”,喜不自禁,忙问道:“那书叫啥名字?”
喜妹眨了眨眼,答道:“是叫《橘中秘》,一本明朝人写的棋书。我瞧了瞧,里面还画着棋盘和棋子。啥一变,二变的,我瞧不懂。不过,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我给你背几句——棋虽曲艺,义颇精微。必专心,然后有得。必合法,然后能胜。大抵全局之中,千变万化,有难殚述……”
喜妹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拴住暗暗佩服。他沉默片刻,斗胆问道:“能把《橘中秘》借给我吗?我回去照着打谱。用不了几天就还给你。”
“这个怕是不行。你知道,我爹也爱下棋,他说,要把棋书仔细琢磨一番。要是他发现棋书不见了,非骂死我不可。”喜妹一边说,一边盯着拴住,见他难掩失望之色,叫人不胜同情。突然,喜妹灵机一动,笑道,“拴住哥,你别难过。我每天给你抄几页,你拿回去,一样可以打谱。从今天开始,午后我抄,你晚上就来取。”
“太好了,谢谢你,喜妹。”拴住喜出望外,搓着掌心,念叨着,“有了棋书,我的棋力就会大涨,日后跟真正的高手过招,我也有底气了。”
喜妹猛地想起什么,问道:“你说去找关东棋王拜师,你找到了吗?他肯收你做徒弟吗?”
拴住一听,笑脸僵住了,叹口气道:“甭提了。这一年来,我到处打听棋王的消息。昨天,终于打听到他的住地。今天,我一大早就跑了过去,谁知被一个人拦在巷口,他说,要见关东棋王,必须过他那一关。他让我两先,结果我还是输了。我连棋王的人都没见着,真是丢脸……”
喜妹安慰道:“拴住哥,你别灰心。书上说,好事多磨。只要你好好练棋,一定能见到关东棋王。而且,而且将来一定能超过他,成为更厉害的棋王。”
拴住点了点头,信心倍增。他把手插进口袋,摸到几枚铜板,就像抓到烧红的烙铁,急忙抽了出来,“糟了,糟了,忘买盐了……”喜妹动作麻利,迅速包上一小袋盐。拴住扔下铜板,拎起盐袋,一溜烟跑了。
喜妹又捧起书看了几页,估摸父亲快回来了,便做了些午饭。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只有树上的蝉,不停地聒噪。喜妹胡乱填了几口饭,从书堆里拿出《橘中秘》,又取来纸笔,伏在柜台上抄写起来。
就在喜妹专心抄写的时候,忽然门口有声音传来:“闺女,你干啥呢?”
喜妹惊慌失措,急忙放下笔,将书和纸藏在身后,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瞎写着玩呢。爹,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端饭。”
“不用了。我吃过了。”王满仓伸出大手,示意她交出书来。
喜妹嬉皮笑脸,露出一副撒娇的讨好相。她早有经验,只要犯了错,但用此法,父亲肯定心软。从小到大,屡试不爽。她把手中之物丢在柜台上,自己躲到一旁。王满仓眉头一皱,问道:“你抄棋谱干啥?”
喜妹如实相告。
“这东西抄起来麻烦,你直接把书拿给拴住吧。”王满仓若有所思,微叹道,“难得这孩子对象棋如此执着,可惜……”
“可惜什么?”喜妹不解地问。
“可惜生不逢时。这年头兵荒马乱,下棋的人,哪个不是穷困潦倒?下棋怎能当糊口的营生?学会了棋,就成了江湖中的浪子,恩恩怨怨,理也理不清。即便当作一种喜好,有时候也会误人终身!”
喜妹觉得父亲很反常,以前从未听他说这样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感慨?
“那你真不生气?”喜妹凑上前,试探地问,“你不是跟我说,如果发现我翻棋书,就打折我的手?”
“那是因为你是女孩子,更不能碰象棋。拴住是个好苗子,我看过他下棋,确实很有天赋。这样的天才不下棋,又实在是可惜。”王满仓坐到椅子上,抽起了烟袋锅,大概是烟草太烈,呛得咳嗽两声,接着悠悠说道,“把书送给他吧。但愿他能好自为之。”
“送给他?”喜妹一把抓起书,“你说话要算话,可不许反悔。”未等说完,已经跑出门去。
王满仓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闺女欢快的身影越跑越远,他喃喃自语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呀?”
(未完,待续)总体构思还行
【第二章】
喜妹一口气跑到拴住家,隔着破门板,瞧见拴住正在劈柴。她轻轻喊了两声,拴住听见,连忙放下斧头,跑了过来。喜妹故意把书在他面前一晃,又迅速藏在了身后。
拴住虽没看清是何物,心里却打起鼓点:说好午后她抄棋谱,这时候跑来干啥?难道这么快就抄好了?想到这儿,拴住内心一阵激动,杵在原地,挠着小脑瓜子憨笑。
“给你……”喜妹见他傻乎乎的表情里,透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便不忍再逗他玩了,“我爹说,把它送给你了。”
拴住的眼神就像被绳牵着,紧盯着喜妹的胳膊,只见一本书从蓝花布衫的后面慢慢闪出,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橘中秘”。
“你说啥?我没听清。”拴住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喜妹拎起书,嬉笑道:“我爹说,抄棋谱太麻烦,就把它送给你了。他还说,你是个下棋的天才。”
“真的?”拴住兴奋异常,扭头跑回院子当中,从大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把手洗干净,又跑了过来,伸手去接书。
谁知,喜妹突然变卦,将书紧搂在怀里,这出乎意料的动作,令拴住难解其意。
“这可是难得的宝贝,送给你倒是可以,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喜妹转着眼珠嘟起嘴,一脸神秘。
拴住自然答应,忙问缘由。喜妹解释道:“最近,我爹特别反常,就像变个人似的,整天闷声不语,苦着脸,那样子真吓人。也不知出了啥事?你去帮我弄个水落石出。”
“那我咋帮你?”
“明天一早,你就躲在我家杂货铺外面,等我爹一出门,你就跟着他,看他去哪儿,跟啥人来往,说啥话了,回来全都告诉我,一丁点不能漏。记住,千万别让我爹察觉。”
拴住点点头,喜妹把书递到他手里,又叮嘱几句,走了。拴住捧着书,如获至宝,一头钻进自己的小屋,拿出棋盘和棋子,如饥似渴地打起谱来。
天色渐暗,拴住爬上屋顶,借着月光继续打谱,直到半夜三更,仍是意犹未尽。琢磨完一局棋的各种变化,他才听见肚子咕咕叫。想起早上还要去盯梢,便合上书,昏昏睡去。
约莫两个时辰,东方已经大亮。拴住睁开眼,溜下屋顶,偷了两块地瓜干,一边放在嘴里大嚼,一边飞快跑向王家杂货铺。
杂货铺的门板紧闭着,显然还没人出来。拴住放下心来,蹲坐在隐蔽的墙角,眼睛盯着门板,心里回味着昨晚的棋局,本能地生出一种感觉——《橘中秘》的有些招法过于勉强,甚至有迎合对方之嫌,但入局杀法却构思巧妙,犀利精彩,让人眼花缭乱,不愧是提升棋力的秘笈。
拴住这样想着,眼皮又打起架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杂货铺的门已经开了。
“坏了,老王叔是不是走了?”拴住暗自叫苦,站起身来,踅摸到门口。
喜妹正在扫地,看到拴住,立刻抱怨道:“你咋才来?”
“我,我……”
“我,我,我啥呀?赶马车呢?”喜妹扔下笤帚,指着北面小路,急切地说,“我爹刚刚走了,你还不快追?”
拴住答应一声,掉头就跑,突然又被喜妹喊住。喜妹从碗里抓出一个馒头和一块咸菜疙瘩塞过来,拴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急忙顺着小路追去。
出了红水沟,向北便是一条通途。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走着,只有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使北方的老城尚存一点生气。过了一家老字号布庄,王满仓的背影终于出现了,拴住长舒一口气,悄然尾随,又跟了大约二里地。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拴住不禁诧异:这里距离关东棋王的家不远了,而老王叔正朝那个古槐树的巷口走去。难道他是去找棋王?干什么?挑战,还是叙旧?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团团疑云笼罩在拴住心头,就在这时,巷口闪出一个壮汉,正是棋王的徒弟。王满仓与他嘀咕几句,便一同拐进了巷子。
拴住不及多想,缩头缩脑,狸猫似的钻到墙根下。只见那二人推开大门,迈进一户院落。拴住贴着院墙,跑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已被闩死。
进不去院子,自然不知里面发生何事。就这样回去,又无法跟喜梅交代。拴住进退两难,左右一看,但见墙内有一棵歪脖老树探出。他急中生智,一个健步攀上墙头,像平时掏鸟窝一样,麻利地爬到树上,伏在树干,向下张望。
王满仓站在院落中央,壮汉走近正房,叩了叩门,不多时,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右手持纸扇,左手握茶壶;身穿白汗衫,脚踏黑布鞋;体型瘦高,面容窄削。拴住心想:这人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关东棋王了。
“师兄,别来无恙否?”棋王朗声笑道。
拴住一听,暗自惊讶,原来老王叔竟是棋王的师兄!这半年来,只以为他是做小生意的普通人,万没想到还是象棋高手,难怪人们都说“真人不露相”。
王满仓待对方笑过,似乎不屑一顾,冷然答道:“若论钱财虚名,我自不及你。不过,我心底坦荡,吃得下,睡得稳。不像你欺师背道,为人不齿。我且问你,这十余年来,你可曾良心发现?”
“这话从何说起?”棋王语气骤冷,“我道你一声师兄,是念及我们师出同门,也有数年情谊,你怎可诋毁我!”
“我诋毁你?”王满仓语气激动,“想当年,恩师待我们如同己出,而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违背师训,私自与人下彩棋,师傅只骂了你一顿,你就偷了师傅的棋谱,一走了之……”
“那能怪我吗?师傅开间小茶馆,我们只是小伙计,一个月下来,能有几个赏钱?不让我下彩棋,难道让我喝西北风?再说,师傅的棋谱,早晚都是我的。早拿,晚拿,有何区别?”
“师傅呕心沥血写下那本棋谱,是他一生对局的精华,其中对疑形与正解有详尽的阐述。师傅确实不会把棋谱闲置,不过不是指送给你一个人,而是准备在你和师妹结婚时,作为礼物送给你们的。而你呢,居然干出偷窃的勾当。你可知道,师傅失望至极,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便逝去了。”
话说到此,戛然而止,院子里格外沉寂。拴住趴在树上,心想:原来关东棋王是个不讲道义的败类!人品差,棋品自然恶。幸亏没有拜他为师,否则也要走上歧途。
“师妹呢?她现在还好吗?”棋王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你没有骗我,师傅真答应师妹跟我结婚?”
王满仓哽咽道:“师傅早已看出你性情奸猾,本不同意把师妹嫁给你。无奈师妹怀了你的骨肉,以死相挟,师傅便答应招你入赘。偏在这时,你犯了师规,窃书潜逃,杳无音讯。师傅担心女儿未婚生子,落个不守贞洁的骂名,便在临终前,恳求我娶了师妹,掩人耳目。后来师妹不幸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婴。”
“啊——”棋王一声惊叫,凄然道,“师妹,我对不起你!早知如此,我带你一起远走高飞。”突然,他扔下纸扇和茶壶,一把扯住王满仓的胳膊,“那孩子呢?孩子在哪里?”
任凭棋王怎样逼问,王满仓就是不言语。棋王指着宅院道:“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这些都是你的了,怎么样?”
王满仓终于开口道:“十年前,孩子染天花死了。我想,就算她活着,也不会认贼作父的。”
“你胡说!”棋王怒吼道,“一定是你嫌她是累赘,故意把她害死了。对不对?是你害死了我女儿!”
王满仓鄙夷道:“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做父亲。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就是要替师傅清理门户。我们‘地字门’,决不允许你这样的人,败坏师门清誉。天不负我,在这老城寻见你,笑你何德何能,自称‘关东棋王’,也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
“这么说,今天你我非要一决雌雄了?”
“不错。”王满仓语气坚决。
“那好,怎么比法?”
“三盘两胜。如果我赢了,你就随我回直隶,在师傅和师妹的坟前磕头认罪,交出棋谱,从此销声匿迹,不许在棋坛出现。到僻静之所,用余生忏悔你犯下的罪孽!”
“好!”棋王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赢了,我就在师傅和师妹坟前,以死谢罪。可是,你输了呢?”
“任凭你发落!”
“如果你输了,就要为我女儿偿命!”棋王咄咄逼人。
“我再说一遍,你女儿没有……”王满仓顿了一下,“她不是我害死的。我若输了,自愧学艺不精,辜负师恩。我也愿自裁坟前,追随师傅于天,向他老人家再讨教棋艺。”
拴住在树上听得真切,吓得寒毛直竖,眼看着树下的石桌上,摆好了棋盘棋子,一场生死大战即将开始。
王满仓正襟危坐,执红棋先行,起手立炮中宫,决斗之意,跃然枰上。棋王不慌不忙,跳起左马,守护中卒。二人布局,轻车熟路。红方急进中兵,强行突破。黑方双正马,宛如一道屏风,构成严密防线。十个回合下来,双方势均力敌。进入中盘,短兵相接,犬牙交错,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
拴住置身高处,虽看棋盘不甚清晰,却能根据行棋位置,在心里复制棋局。他见红棋非但没讨得便宜,反而右翼受攻,不禁暗中着急——棋王果然了得,守得滴水不漏。该用什么妙招,既能突破这铁桶阵,又能保护红帅安全呢?
王满仓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地弹动。棋王歪着身子,翘起二郎腿,重新拿起纸扇,一边摇,一边说:“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旧大刀阔斧,喜攻好杀。可惜,套路太老,丝毫没有长进!”
拴住一听,心中暗骂:“这棋王的人品果然差,竟使用盘外招,实在太卑鄙了。”类似的“盘外招”,拴住早已领教过,在路边棋摊下棋时,总有人故意喋喋不休,或者用各种小动作,干扰他的思路。他没想到,堂堂的关东棋王,竟然也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王满仓似乎充耳不闻,从腰里抽出烟袋锅,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脑袋罩住了半个棋盘。抽完烟,他将铜烟锅在鞋底敲了敲,随即出手拎起红马。这匹盘踞河口的红马,一跃而上,越过河界,落在对头兵的左侧。
这一招法,不禁让棋王一愣,更令拴住大吃一惊。因为红棋的右翼,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黑炮瞄着底相,黑车虎视眈眈,随时策应助攻。一旦红城池破损,黑炮在战车的掩护下,左右翻腾,红九宫将藩篱尽失。红帅失去侍卫保护,势必危机四伏。
拴住腹中饥饿,拿出馒头和咸菜,一面啃,一面想:老王叔,你咋还跳马呢,为啥不守一守?这棋太危险了!
棋王不再言语,思考过后,黑炮发出。这一炮发出,立刻吹响了战斗的号角。王满仓似乎成竹在胸,红炮摧毁黑边路兵寨,与红车遥相呼应,巧妙兑掉威胁最大的黑车。可是转眼之间,黑方渡河的七路兵,衔枚疾进,逼近九宫,与马炮形成强大攻势,眼看就要入局得手了。
拴住看得紧张,一块馒头含在嘴里,忘了咀嚼。“完了,完了,输了!”拴住心里难过,自我安慰道,“输一盘没关系,后面还有两盘呢。”
王满仓调兵遣将,再置险情于不顾,强行跃马进槽。黑方只好放缓攻势,用车顶住马头。红兵顺势冲下,紧紧护住红马。至此,剩下的一个黑车,被嵌死在棋盘上。
黑车虽然无力冲锋,但前方的马炮兵,依然蓄势待发。棋王摇起纸扇,颇为得意地说道:“你既然敢唱‘空城计’,就休怪我‘直捣黄龙’!”话音未落,将马直接跳进下二路,限制红帅的行动。接着调动后方的第二门炮,准备重炮绝杀。
王满仓似乎算准,这是一步假着,貌似凶狠异常,实则有惊无险。他立刻扬士解杀,棋势顿然扑朔迷离,犹如刮起遮天蔽日的沙尘,令黑方将士迷失方向,金戈铁马竟无用武之地。
棋王一动不动,仔细盯着棋盘,过了半晌,伸手欲摸棋子,还未摸到又缩了回去。接着,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势成骑虎,不得不发了。”说完,炮沉底线,将了一军。
红帅趁机登上二楼,振臂一呼,大举反攻。仅仅数个回合,黑方便折戟沉沙,土崩瓦解。
拴住正捏着一把汗,眼见红棋化险为夷,局势胜定,心中狂喜,暗道:“老王叔真是绝顶高手,如果换了我,肯定早输了。”他恨不得大声叫好,因怕人发觉,只好捂住嘴巴。
棋王投子认负,略带尴尬地笑道:“其实,只要我先下兵,后入马,你必败无疑。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你的棋不降反升。不管怎么说,你曾是我的师兄,今日远道而来,让你赢一盘,算我仁至义尽。后两盘,我不会再客气了。”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何必啰嗦。”王满仓又点起一锅旱烟,喷了一口。
棋子复位,棋王先行,照样是中炮开局。王满仓毫不犹豫,以毒攻毒,应以顺炮。开局阶段,二人弓马娴熟,落子如飞,很快形成直车对横车的阵势。
拴住眼观棋盘,心中行子,感觉这几手与《橘中秘》极为相似。他忽然后悔起来,不该收下喜妹送来的“宝贝”,如果老王叔习得其中神奇招法,一定能轻而易举击败棋王。
进入中局,王满仓再度深思。此刻,红棋孤马无援,似乎有机可乘。黑棋可攻可守,到底何去何从?防守,可保一时无虞,不免大斗残局。强攻,也未尝不可,但凶险异常,难以把控。
棋王也发现己方破绽,生怕黑棋强攻,一旦应对不妥,将被动挨打。但见王满仓犹豫不决,便旧事重提道:“就棋而论,你可知当年师傅为何不看重你?”
王满仓喷了一口烟,眉头微微一皱,并未说话。
“就因为你优柔寡断,经常贻误战机,能赢却和,能和却败。”棋王正话反说,故意扰他心智,“看你上盘棋,杀得很凶,以为你改了棋风,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畏手畏脚,放着大好机会不敢进攻。实话告诉你,就算你委曲求全,跟我斗残棋,你也讨不得半点便宜。本来我的功底就比你好。”
王满仓哼了一声,低沉道:“那我倒要领教一下,看你的残棋功夫,精进到何等程度?”说完,补上一士,巩固后防。
棋王见他果然中计,急调红车,驰援孤马,局势立即缓和。两人如斗太极拳法,藏锋敛锷,内气运转,在细微处铢两悉称。拴住趴在树上,料想和局已定,下盘只要再和,棋王就完蛋了。
想到这儿,拴住悬着的心,有些踏实了。大概此时的王满仓,也是同样想法,以为红方子力受限,无法扭转,便随手走了一步闲棋。这步闲棋无异于自毁长城。棋王抓住机会,突破黑棋防线,几番攻坚战过后,红马奔袭,狼烟四起,一路伏兵,呼应而来。
王满仓定睛一眼,心里暗暗叫苦,原来他一时疏忽,产生了盲点,竟误算了红马有挂大角的绝杀手段。而这匹红马正是“华容道”上,自己放过的“曹操”。为了解围惟有忍痛弃黑马,吃掉红兵,可是这样一来,虽解一时之危,但黑士必丢,老将终究难逃一劫。思来想去,难寻良策,王满仓揉了揉太阳穴,推枰认负。
拴住大吃一惊,心想:老王叔咋了?黑棋未必就输了。以马换兵,老将有机会爬上三楼,然后用黑底卒走闲着。如果红棋想赢,必须禁止老将上楼,又必须吃掉另一个士,但这不可能同时做到。老王叔是不是思考太多,脑力不够了?
王满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对棋王身边的壮汉说:“我的头疼病犯了,烦请端一碗水来,我要吃药。”
壮汉看了看棋王,棋王点点头。壮汉转身取了一碗水。王满仓将药末倒在水里搅匀,一饮而尽。
“我记得在茶馆时,你的身体一直很棒,怎么就得了头疼病?”棋王问道。
“你有必要知道吗?我们早已不是同路人了,何必惺惺作态?”王满仓冷语相讥。
棋王好像并未生气,摇起纸扇,笑道:“不错。第三盘棋下完,我们其中一个,就要踏上黄泉路了。到那时,就算有一肚子话,也没处说了,更没人听了。我知道,你累了。不妨聊上几句,权作休息。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
王满仓闻言,一反常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悲凉,“你我必死其一,何等地‘可喜可贺’!没想到师出同门,竟走到了今日地步。也好,说便说。我的头疼病,正是拜你所赐。”
“此话怎讲?”
“这事还要从小剜刀被打说起——”
“我们的三师弟?”
“不错。当年你偷了棋谱,不知所踪。师傅一气之下,吐出黑血,卧床不起。小剜刀四处找你,希望你能回心转意,跟师傅赔个罪,却一直无果。后来他想到与你赌棋的癞头三,便前去打听你的消息。那癞头三谎称知道你的下落,骗了小剜刀辛苦攒下的二两银子。小剜刀按照他说的地方去找,自然是无功而返。回头再找癞头三,发现他故意躲了起来。小剜刀咽不下这口恶气,便求我一起去讨回银子。后来,我们终于在一处棋摊发现了癞头三。
谁知癞头三死不认账,两人越吵越凶,动起手来。那年小剜刀才十四岁,身体单薄,哪是五大三粗的癞头三对手?我上去劝架,结果不留神,被搂头一记闷棍,打得昏死过去,从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小剜刀也被打断了一条胳膊……”
棋王半晌无语,问道:“你们都恨我?对吧?”
王满仓反问道:“难道你不可恨吗?”
棋王咆哮道:“就算我一时糊涂,偷了师傅的棋谱。可是,这一系列后果,谁又能预料到呢?我已经失去了师妹,你又害死了我的亲生女儿。一报还一报,你心里还不平衡?非要跟我一决生死?”
“我跟你说了,你闺女不是我害死的,她……”王满仓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我这次来,就是替师傅清理门户,为‘地字门’正名。不是玉碎,就是瓦全。”
拴住在树上听得真切,看来老王叔真要玩命了。再看石桌上,第三盘对局已经开始,到底谁死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