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弈趣(作者:独木山人)
最传统最古老的智力游戏，当然要算下棋。古人称下棋为“博弈”，其中的“博”指象棋，“弈”指围棋。到现在，这两个字的分工有了较大的变化，“博”指带彩的游戏，即赌博，基本上不包括下棋；“弈”仍然是下棋的意思，但无论围棋象棋甚至别的棋类都包罗其中了。
为什么人们不拿下棋来赌博，道理是不言自明的。象棋每方一十六个子，谁也不多一个，谁也不少一个；围棋三百六十一个点，一人一步，机会均等。行棋虽有先后之分，但若非一盘定胜负，双方轮流执先，就基本上公平了。谁输谁赢，主要看各人道行的深浅，运气的成分是很小的。这一点刚好与赌博的要义背道而驰。赌博赌的是运气，它具有不可预知性，在排除人为操纵的情况下，所有参与者都有获胜的可能。就算孔夫子诸葛亮和我等凡夫俗子同坐在一张赌桌上，难保输的就不是孔诸二人。所以参与赌博的人，上场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信心十足的，谁也不信谁的邪。牌场上的对话，有时候是很能反映这种心理的。大家分东南西北四方坐定，其中一个首先发话：“哈哈，又给我送烟钱来啦！”余下的几个必定回道：“兄弟，只要有牌看。”是呀，谁也不是天生赢钱的命，财神爷跟谁都不是亲戚，要赌，尽管放马过来得了。
可是到了下棋的场合，情形就完全不同。如果是初次交手，不明对方底细，不知对方深浅，恐怕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输而不是赢。所以若有陌生人向你提出的挑战，估计你未必有勇气拍马迎敌。熟悉的就不说了，平日里十盘我输你七盘，我再跟你赌，那不明摆着跟钱有仇吗？所以棋的输赢，要么殊无把握，要么铁板钉钉。你要么不敢赌，要么不必赌。根源都在“智力”二字上面。就算你是不知死活的主儿，也犯不着跟人家去赌棋。你赌麻将扑克输了，顶多是输钱而已。“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手气背，能怪谁？赌棋输了就不一样了，输钱是小事，要命的是输人。对方一边点着钞票一边还要在心理窃笑你弱智呢，要是有旁观的人，那人就更丢大了。所以我们通常看到的情形是：麻将场上的输家青着脸出来，那是输了钱心痛；棋枰上的输家红着脸出来，那是输了人无地自容。同样是输，内心的感受却有阴性阳性之分。当然也有家底特扎实且自信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于和人家赌棋，赵匡胤就是一个。据说赵曾经跟陈抟老祖赌过一把，把整座华山都输掉了。等他做了皇帝之后，还不好意思去征收华山地界的赋税。陈抟老祖用一盘棋“减轻农民负担”，也算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像赵匡胤这样的冤大头太少，华山一战之后，就再没有听说过与棋相关的豪赌了。
由于以上的原因，“博”和“弈”就有了鲜明的分野。赌博上的修为，一般只能称“赌技”。香港赌片里展示的赌技，虽然让人感觉眼花缭乱匪夷所思，但终究没有多少人奉那些所谓的“赌神”、“赌圣”为自己的偶像。因为无论他们玩得如何高明，始终都只是欺诈而已。那种下三滥的把戏，与我们的传统道德是格格不入的。而棋道上的造诣，则被人们尊崇为“棋艺”。“艺”即艺术，相对于“技”，是一种质的提升，好比绅士与街头小流氓之间，并非只是衣着打扮上的不同一样。虽然古人对下棋的评价不高，认为“弈之为数，小数也”（注：数，技艺也），连孔夫子也觉得下棋仅优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但以今天的角度来看，下棋有时候不仅关乎个人荣辱，甚至涉及国家利害。八十年代聂棋圣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中连挑数名日本棋道高手，不仅引起了国际上的广泛关注，更被国人作为“民族英雄”来追捧。中国曾饱受倭寇侵凌，又常常被对方视为“劣等民族”，老聂那酣畅淋漓的“五连胜”，便成了咱们中国人智慧的证明和胜利的象征，我们面对东夷的自信，也就是从那时候树立起来的。棋类等体育竞技，历来就是国力竞争的一个方面，又岂能以“小数”视之！
说下棋是“小数”，用在业余棋手身上还是合适的。大家在上班劳作之余杀上几盘，纯粹只是为了消遣娱乐，与治国齐家自然没多大关系。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十分地认真投入，哪怕只是列席旁观。古时候有个叫王积薪的人，带着斧头上山砍柴。刚到山上，就见有两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在大树下端坐对弈。这姓王的是个超级棋迷，就丢下斧头直直地站在旁边看他们下了一盘棋。待他想起还有要务在身时，却发现斧柄都已经烂掉了。回到村里，竟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一问，才知与自己同龄同辈的人很久以前都死光了。原来那两个下棋的老者果真是神仙，他跟着神仙混了一日，凡间已经过去一千年了。像王积薪一样观棋千年的人当然没有，能全神贯注看他个一天半宿的却是大有人在。看棋尚且如此，下棋就不用说了。我有一友，棋下得不算好，就是瘾大。一日妻子外出，交待他准备饭菜。此君刚开始炖鱼汤，就有人邀他下棋。棋盘一摆开，炖鱼汤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会妻子回来，进屋便大呼救火。此君随口应道：“下完这盘就来。”原来他这厢老帅正被对方追撵得紧，苦思不得解救之策，妻子说些什么，根本就没听明白。痴迷到这份上，证明棋是件很摄魂的物事。
棋有误事的时候，也有成事的时候。很多带兵打仗的人，大战之际就喜欢下棋。较典型的代表，古有谢安，今有陈毅。老子说：“兵者，死生之地。”两军对阵，岂同儿戏。这时候还要下棋，就不是砍柴炖鱼汤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但世事往往就那么古怪，谢安下着棋打败了“投鞭可以断流”的苻坚，陈毅下着棋活着当上了新中国的元帅。个中的道理我想有两个，其一，下棋能启迪谋略，下棋的过程中指挥运筹决断应变的能力得到了培养，打起仗来自然轻车熟路，不必手忙脚乱；其二，下棋能使人物我两忘，超然事外。“你决你的堤，我下我的棋”，说不怕淹死是假的，关键是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决堤这件事。“我思故我在”，不“思”当然就不“在”了。所以打仗的时候下棋，既缓解了自己的紧张，也消除了别人的怯意。士兵们都以为你成竹在胸，就会放开了手脚去打，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心理催眠的效果，是不可以忽略的。
棋道即人道，下棋也能体现一个人的人品和个性。有的人对方尚未落子，他便先提着子跃跃欲试。这种人急躁且鲁莽，容易掉入陷阱；有的人第一步便要对着空空如也的棋盘苦思瞑想半天，好不容易要落子了，却又在将落未落之际忽地抽了回去。这种人处事谨慎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性子悠和。按乡下骂人的话说，属于那种“死七天八夜”的类型；有的人出手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将对方解决。以取胜为要，而不以杀伐为乐，行的是“王道”；有的人占了上风便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非要剃了对方光头才罢手，行的是“霸道”；有的人落子生根，错了就自认倒霉，绝不翻悔；有的人待你费尽心思擒他一子，却非要抢回去重新来过，让人家的如意算盘每每落空，直到把你悔输了才爽快。业余爱好者下棋，原本是为了好玩。能够不坏规矩当然最好，但若有人执意要坏，也不必过于较真。如果因为下棋伤了和气，就不值得了。
（作者简介：独木山人，我的同事兼棋友，此君酷爱象棋，水平不俗，联众一级棋士；平时还涉猎麻将、围棋、台球等项目。本文选自他的和讯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