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 年代中后期的统一北街是一条充满悬念的街,这里有威严的项王宫殿和神秘的权谨牌坊。在此不远处甚至还有“三山夹一景”的奇观,然而对我来说,它们的吸引力不敌街头摆放着的一个棋摊。
棋摊是在我4岁时见到的,而一年前,我还不曾拥有我的记忆。
我在3岁那年,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我吃完外公做的红烧肉后,走到这条熙熙攘攘的街上,然后再从街面上消失。我的外公发现我失踪后,发动他的子女们开始了寻找,最后我被我小舅发现正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当时的情形是我手里拿着一个冰糕,而牵着我手的这个陌生人已经逼近了长途汽车站。
长大以后,我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故事。现在之所以把它罗列出来,一是一年后摆放在外公院外的这个棋摊彻底拴住了我的心,他再也不必担心我跑来跑去再次走失。二是如果那次我跟那个陌生人走上汽车,那么,注定我一生里将永远地与这个棋摊失之交臂。
棋摊连接着一个老人,因为棋盘是他的。老人高高大大,面色红润,衣着干净。夏天里最常见他靠在藤椅上摇着扇子看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应该视力很好,否则的话,他怎么能在相距一米的地方观看呢?老人又观棋不语,同四周的议论声一样,他总是结局复盘的时候,才发出自己的议论。老人棋力还应该很强,要不然人们对他的指点为什么总是频频点头呢?
我无法确知我是如何走向这个棋摊的。我也从没有和这位老人说过一句话。我和这位老人所产生的友谊,是当时一个黑黑的中年男子正蹲着看棋,我走进来以后,就站在他前面。他以遮挡住他的视线为由,开始用霸道的语言呵斥我 ———小孩,你懂棋吗,走开!这时,这位高高大大的老人出现了,他的安慰让我没有落下强忍在眼圈里的泪水,随后他的话语又使得我兴致勃勃。
“怎么样,你敢和这个小孩下一盘棋吗?”老人说。中年男子要走,人群爆发出哄笑声。“那让他先走。”中年男子也小孩般地说道。
于是,我坐在了棋盘上一端,双手拈起了二路上一个炮,然后将它摔打在棋盘的中央,“当头炮!”我大声说道。最后我战胜了这个中年男子,怎么战胜的记忆现已缺失,而永远刻骨铭心的则是我走向战斗之前,那个老人用他那双宽大的手轻轻抚摩我头发的情形。
我在这个棋摊上消磨了三年时间,我走向这个棋摊之前手里常常攥着外公给我的五角钱,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到一个小商店去买用鸡汁熬制的西瓜子,它的美味和我外公做的红烧肉有得一拼。而夏天里就买冰糕,三分五分的,五角钱可以买到好多好多,站在棋摊的前面,我边吃边下或吃完再下。
时光缓慢而幸福。
然而有一天,棋摊不见了,老人故去了。三年后,外公也去世了。散放的花圈针一般刺痛我的心,那时我对时间充满着深深的敬畏和恐惧,开始认定只有它才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它可以在瞬间或若干年后,洪水一般卷走所有的一切。
上到小学三年级,我的棋技已开始“称霸一方”。当我少年神童的名声广泛传播时,那一年夏季我被父亲送到了象棋院。过去的老体育馆一间平房像是一个闷罐子,白天我在挥汗如雨的小屋里接受着严格的训练,晚上则背诵着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棋谱。我梦想着有一天我能走上通向遥远省城的火车。
那可算是我一生中所做的一件最具有使命感的事情,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在三次选拔赛上杀败了所有的小伙伴,还是没有机会登临上去省城的火车,那时我内心产生的深深疑惑,就像我常常疑惑,我的眼睛能看见所有的一切,却惟独看不见我的眼睛一样。而多年以后,我终于看清楚了自己,我不是一个善于等待和太过坚持的人,所以我与街上棋摊长达半年多的隔离后,命运之手开始推着我继续投入到它的怀抱中。
我在 20 岁那年,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现今快哉亭附近的奎河沿一带。那里几乎集结着徐州所有的超一流象棋高手,我在那里遇到过陈新强、王建中、谢金杰、吴庆德,他们的对弈在我眼里步步惊心,他们在下棋的时候,我在一旁专注地揣摩着,我也设想如果有一天我去下我该如何去走呢?
就像当年我抵挡不住冰糕的诱惑一样,我也无法抵挡内心交战的渴望。这个时候,后来成为我同事的吴庆德走了过来。记得我以无限激动的心情对他说:吴哥,我想和你对弈一盘。他答应我的请求。
于是,我以弃子攻杀的姿态开始了我的布局。半小时后,我的两匹马被削断了腿,我的两个象被扭了鼻子,我的大炮塌了架,然而我的两个过河卒穿过楚河来到了汉界,走向了那宏伟的宫殿,并最终擒住了居住在这里的老帅。
那是个含混不清的午后,空气中爆发着欢快的喜悦,阳光被树叶割裂成幸福的碎片,轻轻地叩响在棋盘上,有风吹临时,摇曳的碎片将我的脸涂抹得色彩斑斓。那天下午,我们总共下了三盘棋,一胜一负一和。多年以后,我在想,这里成为我棋力的试金地已经退居其次,重要的是我第一次有了和高手过招的机会,尽管我以后败绩连连,但我依旧骄傲无比。
林立在街头的棋摊,我的老友,它就像个月光宝盒,只是在人声鼎沸中,看着它微弱的呼吸几乎被湮没,我时常无比地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