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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04:00
棋王
(台湾)张系国 著
《棋王》新版后记
《棋王》成书到现在,刚好满二十年。在中国时报连载时险遭腰斩,幸亏副刊主编高信疆极力坚持,才勉强刊完。以为这本书一定没有人读,没有想到二十年来却成为我的作品里最受读者欢迎的一本。
三月间,到香港中文大学崇基书院讲学,接到一封信。写信的同学是联合书院中国
语言及文学系三年级余家强,在信里说:中学时拜读您的《棋王》,很深很深地受感染
。最近东施效颦也写了一篇《棋王》,侥幸获得本届青年文学奖。现将拙作奉上,作为
对阁下的一种致意,也希望多多赐正。
一篇小说罢激发这样的反响,大约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许多人问我,自己最
喜欢哪篇作品。作家当然永远最喜欢正在写的一篇,否则如何能够继续写下去?但是《
棋王》倒的确是我心爱的作品,或许因为其中的一点赤子之心吧。年岁愈长,愈觉自己
俗不可耐,又无计可施,所以每逢年轻朋友说喜欢《棋王》,总令我既感且愧。
《棋王》也是我的作品里被改编次数最多的。电影、电视剧、歌舞剧……史丹福大
学语言中心且采用为华语教材。其中以许博允的新象中心推出《棋王》歌舞剧,最为大
胆!亏他邀来许多朋友帮忙:李泰祥作曲、聂光炎舞台设计、三毛编剧、张文嘉演丁玉
梅、齐秦演程凌。演出当晚,许博允对我说:「系国,演完棋王我就垮了。」我还以为
他在说笑话,《棋王》公演后,新象果然垮了。这歌舞剧其实不错,可惜排演太仓促,
如果将来有机会,我打算重新整理剧本,把它改编成小剧场可以演出的歌舞剧,也不枉
博允兄等当初热心一场,了却我一桩心愿。
张系国一九九二年六月八日
第一章
张士嘉连拦三辆计程车,才拦到一辆有冷气的,他和程凌忙钻进去,司机要按下里程计,张士嘉拦住他。
“别急,先开冷气。”
“对不起,先生,冷气机坏了。”
“为什么不早讲?我们换一辆。”
张士嘉推开车门,程凌坐着没动。
“算了罢。没多远,热不死你。”
“有冷气车,不坐白不坐,还是换一辆。”
程凌伸手把车门关上。
“开车开车,到电视大楼。”
司机回头看他们。程凌说:
“不要理他。开车。”
张士嘉也说:
“好啦。到电视大楼。”
司机发动机器,嘴里咕哝着:
“年纪轻轻的,只晓得享受,冷气有那么要紧?我们刚到台湾,电扇都没有,还不是活过来了?现在连坐车都要冷气,真是在福不知福。”
张士嘉坐直身躯。程凌按住他,掏出香烟。
“来来来,大家抽一根。”
司机点着烟,又发话了:
“两位看样子也念过书。学校里有校规,两位一定知道。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坐计程车有坐计程车的规矩,上车就得坐一程。这位先生一看没有冷气,就要下车。幸亏碰到我好脾气,换别人早就找你麻烦了。”
程凌对张士嘉扮个鬼脸。
“约好什么时候?”
“四点半。”
“下什么棋的?”
“一百元赌你三次猜不到。”
“围棋?象棋?西洋棋?”
“五子棋。”
“搞你不过。五子棋有什么好比,格调太低了。”
“管他呢。总比书法比赛、珠算比赛好些,我已经黔驴技穷,你又不帮忙多出主意。”
程凌看着车窗外,突然大叫:
“小心!”
车子猛然右转,一位摩托骑士擦身而过,司机怒喝:
“找死啊?”
张士嘉回过头,那辆摩托车翻倒在路旁。
“是你的错。你太靠左边,过了线。”
“怎么是我的错?你这位先生讲话好没有道理。摩托车根本不应该走内线。他自己超车,跑到我这边来。就算出车祸,是他的错,怎么说我过线?你们读过书的人,讲话要多用用脑筋。没有看清楚,不要乱讲话。”
程凌和张士嘉都摇摇头。程凌胡乱吹起口哨。车子在电视大楼对街停住。程凌俯身向前:
“可不可以请你兜过去?”
“不行。”
张士嘉推开车门跳出来。程凌付了车费,追上张士嘉。
“误上贼船,受不了。”
“都是你。叫你换辆车你不肯。”
“你不讲换车,他就不会发脾气。”
张士嘉笑了。
“算我的错。为了坐冷气车,听一场训话,也值回票价。”
程凌推开电视大楼的旋转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张士嘉直拉衣领,让冷气灌进去。程凌走向电梯,三位少女候在一旁。电梯门开了,程凌让她们先进去,揿下九楼的电钮,朝女孩投出一个问号。
“请按三楼。谢谢。”
三楼。几个女孩出去。程凌再揿一次九楼。
“新来的?长的都不赖。”
“大概是训练班的学员。”张士嘉看看表。“刚好。我想半个钟头就可以谈完。”
“你会下五子棋?”
“我不下,只是先随便跟小鬼谈谈。如果觉得有苗头,再另找高手考验他的功夫。”
“神童世界最近收视率如何?”
“不佳。我们有我们的基本观众,但还是站不住脚。我这个节目制作人恐怕干不长了。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我垮了一定找你算帐。”
“我的主意并不坏,你要找真的神童。假神童,谁爱看?”
“台湾哪里有那么多神童。你算算看,一千四百万人口,就算二十万人里有一个神童,七十个。神童世界已经播出三十一次,用完一半了,还有什么戏唱?”
“你找到的都算不上神童。小楷写得好就是神童,太可笑了。现在连会下五子棋都算神童,你的节目当然没辙。”
“别尽说风凉话,帮忙出主意,千万拜托。”
九楼的走廊里摆了一架钢琴。丁玉梅坐在钢琴前,端详着琴谱。看到他们走来,她绽开一个微笑,举起手臂。
“嗨。”
张士嘉说:
“你怎么在这里。人呢?”
“他在你办公室。我跟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又不会下五子棋。问他别的,他都答不上来,木得很。你跟他谈谈就知道了。”
“你要不要一起谈谈?”
丁玉梅皱皱鼻子。张士嘉看程凌,程凌连忙说:
“我在外头等你,我也不会下五子棋。”
张士嘉叹口气。
“情况不妙。两星期找不到一名神童。这位准神童,我们的大小姐又不喜欢。”
“我没有说不喜欢。我又不懂下棋。说不定他棋真下得好,一美遮百丑。你自己跟他谈嘛。”
“好吧。你们不要跑远,我就出来。”
丁玉梅等张士嘉走开,轻声问程凌:
“你真的不会下五子棋?”
“会是会,可是我没兴趣陪神童下棋。”
丁玉梅噗哧笑起来。
“什么神童,还不都是小孩子,比较有点天份就是了。前几次尽是音乐神童。唱歌、拉提琴、弹钢琴,好腻味。还是上个月的心算神童有趣,他真的算得快。你看到了吧?”
“没有。我那次刚好有事。”
“哼,说谎。你一定不喜欢看神童世界。”
“你主持的节目,我怎么会不看?不想看神童,也想看你。对不对?”
丁玉梅眨眨睫毛。她站起来,阖上琴盖。程凌掏出烟,丁玉梅接过一根。
“谁找来的五子棋子神童?”
“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同事亲戚的小孩。”丁玉梅从长裤背后口袋摸出打火机。“前一阵才好玩哩。好多家长把小孩送来,一定说是神童,不能上电视就大发脾气。把张士嘉搞惨了。他老是说你害人不浅,后悔不该听你的主意。”
“这家伙过河拆桥,下次不帮他出主意了。”程凌说。“走,我请你吃西瓜去。”
“现在啊?张士嘉不是要我们在这里等他?”
“我们就到楼下餐厅,一会再上来找他。”
电梯里,丁玉梅目不转睛望着程凌。
“你好像又胖了。”
“我和你们女人一样,最忌讳这字。”
“我才不怕胖。我想胖还胖不起来呢。我妈老嫌我太瘦,怕我肚子里有寄生虫,还要我吃小儿鹧鸪菜,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就是小时候吃鹧鸪菜吃太多,消化系统太过健全,才有今天。”
丁玉梅睁大眼睛。
“真有这么灵?那我倒要试试看。”
“可是你必须戒烟。吃鹧鸪菜不能抽烟,否则反而会闹消化不良。”
“我就知道你骗我,我抽烟只是玩玩,又不是真吸进去。对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丁玉梅举起左手臂,凑到程凌面前。
“恭喜恭喜。订婚怎么都没通知一声?”
“死相。也不看清楚戴在那一根指头上。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漂亮不漂亮?”
“他从新加坡回来了?”
“又走了。漂亮不漂亮?又半克拉呢。”
“说不定是假钻。”
“你这个人!总有一天,有人会好好整你,我才乐呢。”
程凌要了两客西瓜。丁玉梅碰到一个熟人,他又多要了一客。搬回桌上,丁玉梅大方的招呼。
“给你们介绍一下。王小姐。程总经理。”
“我已经替你拿了一客西瓜。没关系吧?”
王小姐吃吃笑着。
“程总经理真是太客气了。”
“我叫程凌。总经理的头衔,唬人用的。你看我这样子像总经理吗?”
丁玉梅对王小姐说:
“他真的是总经理,有一家广告社在南京东路上。程凌,你给她看你的名片。”
“我没有名片。”
“他有,好考究的名片。你一定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名片。程凌,拿一张出来。”
“我没有名片。”
“拿一张出来。”
程凌从皮夹里掏出名片。丁玉梅一把夺过去,递给王小姐。
“你看,折起来的名片,设计得好别致。他自己设计的。程凌还是画家哩。”
“我不是画家。”
“假谦虚。画广告画也是画家。程凌还会速写人像。程凌,你现在就给王若芬画一张。”
“别胡闹。”程凌对王小姐说:“王小姐也在电视公司服务?”
王小姐点点头,丁玉梅抢着说:
“她是我们公司新闻采访组的副主任。程凌,你给她画一张速写吧。”
程凌不理会丁玉梅。
“王小姐是学新闻的?”
“不是。我和玉梅是同学,我比她高两班。”王小姐摆弄着程凌的名片。“程先生真是多才多艺,这名片设计得好极了。”她把名片收到皮包里。“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谢谢你请客,你们慢慢谈啊。”
程凌站起来。丁玉梅说:
“下次你该叫他给你画一张速写,摆摆。”
王小姐笑着点头。程凌坐下,拿起小叉子。
“干什么把人家吓跑。”
“唷,帮你介绍女朋友,还不好?有我大力宣传,你的广告社生意也会好些。”
“搞你不过。下次不请你客。”
丁玉梅不作声,低头吐瓜子。程凌看见张士嘉朝他们走来。
“这么快就谈完了?”
“真没有什么好谈。”张士嘉一屁股坐下,猛拉衣领。“这里好热!奇怪,怎么没开冷气?那个小鬼只会下五子棋,别的什么也不懂。我看只好安排他和别人下几盘棋,再穿插点节目。”
丁玉梅抬起头。
“怎么,你决定要他?”
“不要他,怎么办?再来一次音乐神童?饶了我吧。上次那个小提琴拉的之破就别提了。捧这种神童真是造孽。”
“不是说谁还要送他到维也纳深造?”
“我可没说。程胖,来根烟。”
程凌把整包烟塞给张士嘉。
“都给你。”
“你要去哪里?”
“永和。我晚上有应酬。”
“还不到五点,再坐一会。喂,大小姐,星期四下午我要小鬼再来一趟。老龚,你我,我们三个人先好好研究一下。”
丁玉梅说:
“程凌,五子棋究竟怎么下?是不是把五个棋子摆成一条线就算赢?横的,直的,对角都可以?”
“就是这么没有学问。五子棋神童,真驴透了。”
张士嘉制止他们的笑声。
“别笑。那小鬼说他从来没输过。假如他真能盘盘赢,倒也有点道理。”
“你最好找人先试试他。搞不好他连五子棋也输掉,神童世界就砸锅了。”
“当然。小鬼说他还会下一子棋,两子棋,三子棋,四子棋。一二三四五,都会下。所以他会下五种棋,无面称雄,我完全服了他。”
大家都忍俊不禁,丁玉梅笑出眼泪,伏在桌上。程凌说:
“一子棋怎么下?岂不是谁先下谁赢?”
“我也不懂。星期四一定要试试他。欢迎你来观战。”
程凌站起来:
“我得走了。到永和搭几路?”
“你先到火车站,再搭5路。这时候一定很挤,乘计程车简单些。”张士嘉拍拍头,“差点忘记。那么神童世界的新片头还是拜托你设计了?”
“一句话,五天后缴卷。”
电视大楼前的候车站挤满下班的人,也有几位学童。程凌打量其中一位特别精灵的,走过去问:
“你是不是下五子棋的?”
小孩摇摇头。大家都在看他。程凌想了想,决定还是乘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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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06:00
到永和的路出奇的挤,还没过桥就完全堵住了。程凌后悔把烟全给了张士嘉。他解开领带,折好,收进西装口袋。为什么总是选永和聚餐?下次应该建议换个地方。程凌拿出手帕拭汗。真他妈的热。想不到张士嘉比他还怕热。也许张士嘉并不怕热,只是难缠。那小子是有点难缠,野心也不小。神童世界,程凌随便出个主意,居然被张士嘉三搞两搞,搞成电视节目,独当一面干将起来。不能否认他有两手。这根线不能放。将来一定还有甜头。即使神童世界砸了,张士嘉必定另起炉灶,电视公司的大头对他好象不赖。这根线不要放。弄得好,拉来几个大客户,吃用不尽。程凌脱掉西装上衣。计程车里热似蒸笼,他探头出窗外,桥上略微松动,后面一冲,又堵住了。程凌不耐烦,对司机说:
“我就在这里下车。”
程凌过了桥,发现桥头果然有车祸。一辆三轮小货车横翻在地,司机气虎虎站在旁边,两名警察指挥车辆绕路。程凌往前走一条街,又拦住计程车,没一会就到了餐馆。小姐带他进楼上隔间,只有冯为民一个人在啃瓜子。
“又是我最早到。”
“中正桥堵住了,今天大家都会迟到。”
“你通知齐飞没有?”
程凌摇头说:
“整个上午打电话都找不到他。”
“他有两个号码。你两边都试过?”
“我只知道他公司的号码,另外一个号码是哪里?”
“你还不知道?”冯为民推过来一碟瓜子。“齐飞有小公馆。”
“别开玩笑。他哪里会有小公馆,一个老婆都养不起,再养个小的,疯掉了。”
“也许不能算小公馆。女朋友。听老姚说很要好。”
“老姚的话哪能信。”
“不管他,齐飞有两个号码不假。有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
“现在打个电话给他?”
“算了,我身边没他号码。你老哥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广告社赔了一点,股票倒赚了一点。你呢?”
冯为民俯身从桌底拿出一个纸袋。
“现在搞这玩意。”
程凌打开纸袋,瞥了一眼。餐刀、餐叉、剪刀、小工具刀,一大堆钢制用具。
“外销是吧?”
“订单已经收到好些份,都是欧洲人买。寄去样品就开来L/C,比美国人爽快。”
“路远,利润少些。”
“其实一样。我们报价就开C&F,根本不考虑FOB,这样更好做。”
程凌把纸袋还给冯为民。
“如果样数多的话,我帮你设计一本邮购目录。”
“我们不玩这种游戏,邮费就坑死你。还是批发实惠。老哥,做生意要大处着眼。小鱼小虾吃之无益,徒伤精神。要捞就捞一票大的。”
“理论不错。就跟炒股票一样。低价买进,高价售出,谁不晓得。就是把握时机难。”
“我还有一个理论。”冯为民将瓜子壳喷到地上。“我还有一个理论。无论做什么事情,靠四样:天时、地利、人和、财通,缺一不可。做生意,做学问,都一样。做生意当然靠这四样,做学问也靠这四样。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什么人,什么经济背景,能够做什么学问,一分析就清清楚楚。以前不明白这个道理,死命想做学问,结果自找苦吃。”
“你还去台中教书?”
“只教一门西洋通史。一星期去一趟,调剂调剂。这种东西,”冯为民指指纸袋,“到底乏味得很。”
程凌想说什么。小姐排开门帘,高悦白、陈泽雄和洪惕走进来。高悦白把带来的金门高粱摆在桌上。
“黄端淑有事不能来。老宋出差去南部。今天中正桥好挤。”
冯为民说:
“程胖没通知齐飞。就我们这几个人了。”
“又没通知齐飞?程胖该打。”
程凌说:
“不是我的错。喂,谁选的这家餐馆?每次都吃海味,我要提出严重抗议。”
高悦白指冯为民。冯为民说:
“程胖就爱吃肉。老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啊。你不想想血管硬化多可怕。说你未能远谋,丝毫不错。”
小姐端茶进来。陈泽雄点了菜,大家没有异议。菜肴滋味很好,五个人干掉两瓶高粱。洪惕意思再要瓶酒,高悦白反对,说不如到他家再喝。陈泽雄起先不肯去,被冯为民骂了一顿。高悦白原来开了他的金龟车来。五个人勉强挤进去。程凌个子大,他们让他坐前座。高悦白住士林。再经过中正桥,肇事的小货车已经不见踪影。程凌摇下车窗玻璃,凉风吹进来,酒醒了,程凌感觉有点困。肚子上温温的一层,脸颊似乎也浮着油,很惬意的酒足饭饱。程凌合上眼,肩膀被人猛摇一阵。
“别睡觉。”冯为民的声音。“吃饱了就睡,老哥,你知道是什么?”
“少惹我。”
“程胖,听说你在追电视公司一个妞儿,什么节目的主持人。”
程凌推开冯为民的手臂。
“绝对没有这回事!”
“老朋友还不肯坦白,太不够意思了。”
“完全生意上的来往。我替神童世界设计片头,才多跑几次电视公司。我主要想拉他们广告客户,搭上线,以后好办事。”
洪惕插进来。
“神童世界?那个主持人的确是洒妞,程胖眼光不差。”
“我和她可说纯粹是朋友。”
冯为民说:
“是不是又想收她做干妹妹?”
车里其他的人都笑了,洪惕笑得最响。
“程胖老毛病没改,还在当干妹妹收藏家。两打总有了吧?”
“他妈的,今天又误上贼船。我哪里有干妹妹。”
“黄端淑总是你的干妹妹,赖不掉的。”
“也不过说着玩玩。”
“说着玩玩?可惜今晚黄端淑没来,我晓得,你们还交拜过……我意思说结拜过。”
众人又笑。冯为民说洪惕太差劲,两杯高粱下肚就胡言乱语。洪惕说他没醉,他国学根基太差,一向搞不清交拜和结拜。高悦白说不要拿黄端淑开玩笑,她是我们大家的妹妹。众人沉默下来。半晌,冯为民说:
“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没有人回答。冯为民自言自语说:
“眼界太高,麻烦。我倒听说有一个大学教授在追她。”
“谁?”几个声音同时问。
“我也不清楚。姓刘什么的。据说象棋下得很好。”
“这个人我晓得。”洪惕说,“他从前是象棋棋王,人极聪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人物。”
“棋王配黄端淑,配得上赔不上?”
高悦白打断大家的话,说要去加油。车子进了加油站,高悦白推开车门出去。程凌转过头,朝后座的冯为民呶嘴。
“别再提黄端淑,有人不爱听。”
“我明白。一时说溜了嘴。”
往士林一路上,高悦白没说什么。到他住的公寓,众人情绪略好。高悦白不理会洪惕抗议,拿出洪惕的诗集朗诵。程凌不知怎的和冯为民又吵起来,为历史决定论争辩得面红耳赤。后来洪惕冯为民高悦白都醉了。陈泽雄出去叫计程车,和程凌把冯为民洪惕送回家。洪惕在车上大吐,搞得十分狼狈。程凌回到家,已经半夜两点。母亲和弟弟早已入睡。弟弟在电话机旁留了张纸条:“有一位丁小姐几次来电话。”程凌很口渴,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躺在床上,肚子无缘无故隐隐作痛。又起来找阿司匹灵,用啤酒冲下。二点多,肚子不痛了,程凌方朦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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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浩宇;立此存照,过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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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09:00
“哥哥,电话。”
程凌一骨碌爬起来。客厅挂钟才七点半。程凌骂几句,将听筒夹在左下颌,手里拿着袜子。
“哪一位?”
丁玉梅的声音。
“怎么昨晚不回电话。你知道我打了几次?”
“对不起,回来太晚了。昨天杂志社同仁聚餐,闹到两点。”
“我不知道你还办杂志。”
“从前学生时代的刊物,早就垮了。什么事?”
“张士嘉要我打电话告诉你,请你今天下午来一趟。”
“不是星期四找那小鬼来?”
“改了。张士嘉约的高手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我来做什么?请告诉张士嘉,片头五天后准定设计好,包他满意。神童下棋我就不看了。”
“不行,你一定要来,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那又当别论。什么事?”
“你记得昨天请一位王小姐吃西瓜?人家今天中午要回请你。”
“哪有这种事。”程凌扣好上衣。“喂,你不要出我洋相好不好?”
“谁出你洋相?好心替你介绍女朋友,不领情拉倒。十二点钟,中山北路的榕榕园,记好。”
“喂,我中午有事……”
对方挂断电话。程凌拨了几次丁玉梅的电话,线忙。他妈的,搞什么玩意,费尽心机,她还是拿你当大哥哥看待。又是替你介绍女朋友。为什么每次下场都如此凄惨。程凌愤然放下听筒,想起冯为民的话,有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有人得来全不费工夫,长叹一声。弟弟懒洋洋站在厨房门口。
“锅里有稀饭。”
“你自己吃。”
“又失恋了?”
程凌不答话,弟弟跟进房间,看他打领带。
“周末我们那一伙开舞会,来混混吧?”
“你少管闲事!”程凌指着弟弟的鼻子。“告诉你,我开始泡蜜斯,你还在地上爬。你早得很哪。”
弟弟耸耸肩,懒洋洋走开。
“人家说失败为成功之母。吃一次亏,应该学一次乖。你那套办法太落伍,土法炼钢,又不求改进,当然节节失利。”
程凌追出去。
“再啰嗦一句看看。”
母亲打开房门,瞪他们两眼。
“一早就大呼小叫。这么大人,害臊不害臊?程凌,昨天打电话的女孩是谁?”
弟弟在那里做怪样。程凌忍住气回答:
“她是电视公司神童世界的主持人。”
“我看过她的节目。很不错,端庄大方。刚才又是谁?”
程凌觉得必须解释清楚。
“我和他们公司业务上有来往。我替他们设计片头。完全生意上的交情。”
弟弟突然说:
“你电话里说神童下棋,怎么回事?”
“没你的事。”
“他们邀你去看神童下棋?我可不可以去看?”
“什么神童。下五子棋的,可笑之至。”
“五子棋下得好也不容易。我们一起去看。”
“你少来。”
“程凌,带你弟弟去。”
“好吧。下午两点你到广告社找我。”
程凌住在四楼。一楼住户有一辆丰田牌小汽车,自己缝了布套,每晚同太太刷洗汽车身,罩好套子,养儿子般仔细。前天有人把布套偷走,他几乎气疯,又叫太太赶缝一个。程凌推开公寓大门。他正身穿睡衣,满手油垢,站在车子旁,眼怔怔望着机器。
“林先生,又有什么问题?”
“我的电瓶被偷走了。”林先生好像要哭。“别的都好好,电瓶偷走了。”
“太岂有此理。林先生,你下次可以买一种锁,将车盖锁上。”
“我的电瓶。什么人会偷我的电瓶?”
“可能小孩恶作剧,偷电瓶去卖。”
林先生握紧拳头,仰天朝左邻右舍怒吼。
“我一定要把你抓到!”
程凌看林先生没有心情聊天,乘他不备溜走,在巷口喝碗甜豆浆,恰巧赶上公共汽车。程凌家附近有一片水田,这两年没种什么,听任野草蔓延。有人牵来水牛养在田地上。每天早上公共汽车经过,水牛就从草堆探首做长鸣状。程凌从未听它真正叫过。永远是一幕哑剧。伸长脖子,似乎就要叫了,但是不叫。程凌猜想是只老牛,他其实看不出牛的年龄。牛长相不差,颇有水牛的气概。如果运用一点想像力,程凌还可以假想它是只犀牛,躲在草丛里,虎视眈眈望着公路上的车辆。这想法使程凌颇愉快,他迅速忘记丁玉梅的事。早上搭公共汽车,程凌心情总不坏。他喜欢太阳。他喜欢早晨。他努力把肚子缩进去,觉得精神抖擞。
广告社的小妹倒来热茶。程凌喝着茶,打开卷宗。广告社近来生意略有起色。前天周培拉来笔生意。没多少钱。设计一套彩色宣传用幻灯片。但对方是大贸易商。做得好,将来是细水长流的主顾。程凌决定自己处理这桩。另外一家私立学校委托设计的展览图片,可以让小董试试。神童世界的片头。程凌已经有了构想。他摊开纸,聚精会神勾画出草图。十点钟,周培和小董终于来了。周培一上楼就嚷:
“程胖,有我的电话没有?”
“没有。”
“没有一位宋经理打电话来?”
“一上午都没电话,从八点到现在。”程凌特别加重“八点”两字的语气。
“奇怪。”
周培立刻拿起电话,躲到角落里细声低语。小董凑过来看程凌的设计。程凌解释清楚他的构想,要小董再画几张草图。小董搔搔头,坐下来埋头苦干。程凌端起茶杯走到窗口。周培还在打电话,周培是个人才,满有小聪明,外头全仗他跑。程凌唯一的不满是他十分鬼门鬼道,许多事不肯让程凌晓得。虽然说三人合伙,一字并肩王,到底程凌是老大。挂着总经理的招牌,外头事情都摸不清楚,有点说不过去。但话又说回来,除了电视公司,几根线都是周培搭上的。周培是业务经理,也该向外发展。如果不是他弄来炒股票的情报,小捞一票,公司早就垮了。程凌仔细想想,决定不必为这些小事和周培弄得不愉快。唯其如此,他更觉得不可轻易放松电视公司这条线。如果能钓上几条大鱼,周培也不敢小觑他外面的关系。多年交情是一回事。生意上的合作,还是建筑在彼此相互需要上头。程凌举起杯子,才发觉只剩下几片茶叶黏在杯底。
“小妹呢?小妹!”
小董抬起头。
“下楼去了。”
“又下楼聊天。真白雇了她。”
程凌找到热水瓶,倒满自己的杯子。周培放下电话,摆出左巴的舞姿,连击三下手掌。
“程凌,有救了。多头围剿空头,志在必得。绝对可靠的情报,怎么样,我们要不要参加一份?”
“什么股票?”
“天机不可泄露。先说,我们要不要参加一份?”
程凌犹疑了一下:
“还是不要冒险吧。我们自己业务刚有点进展,何必搞旁门左道。”
“程胖,没有你说的旁门左道,我们上个月怎么过关的?做生意要随机应变,触类旁通。广告公司可以搞,有机会也可以做做股票。你太保守了。”
“不是我保守。我们又不是多头。股票做垮怎么办?”
“股票做垮,大不了公司宣告倒闭,从头来起。”周培舞到小董桌前。“我们不是多头,就跟着多头跑,准没错。小董,对不对?”
小董一推眼镜,慢吞吞的说:
“我想,我们这个月有几笔生意,先做完了再谈股票。”
程凌说:
“我赞成小董的意见。”
周沛以手加额。
“两条驴。跟你们谈生意真累。半年前两条驴,半年后还是两条驴。怎么教不会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守株待兔不是办法。我有绝对可靠的内幕消息,天赐不取,必有后祸。”
“你和那位陈经理什么关系?”
“宋经理,不是陈经理。”
“你和那位宋经理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放心,他不会坑我们。”
程凌知道周培不肯讲,有几分恼火。
“兵不厌诈。怎么知道不是故意放空气?搞不好我们变成空头的陪葬。”
周培提高声音:
“算我没说。算我放个屁,好不好?妈的,这么婆婆妈妈,不要搞算了。天底下有没有百分之百稳当的生意?欧纳西斯怎么起家的?做生意就要豁得出去,该赌就赌,大起大落。这么婆婆妈妈,不要搞算了。”
程凌看小董,小董摘下眼镜,掏出手帕细心擦拭。小董没有意见时,总是来这么一手。程凌信心动摇。周培说得十拿九稳,不如让他试试?程凌想到刚才周培神秘兮兮的样子,不满的情绪又涌上来。
“这位宋经理既然如此够意思,我们可以见面谈谈。大家了解了解,亲热亲热,以后彼此多多照顾。周培,你约个时间如何?”
周培怔了一下,说:
“好,一言为定。你不相信我,直接和老宋谈也好。就有一桩,当了人家面,不要搞窝里反,让人家看笑话。你不要混,我在外头还要混。”
周培又开始打电话。程凌突然记起中午的约会,嘱咐小董两句,拍拍周培肩膀,跑下楼。小妹果然在鸿新公司里聊天,有说有笑。程凌瞪她一眼,小妹似乎没看到,索性背朝着他,格格笑着。程凌觉得很没面子,坐上计程车,脸上还讪讪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小妹也罩不住,难怪周培不服你。周培也许完全好意,是你犯了小人之心。自家兄弟,不必处处曹操。程凌想想自己刚才言语,不免对周培略有抱歉之意。小董主见不深。周培坚持要炒股票,就让他再炒一次,省得离心离德。周培说得也对。反正公司全部家当不过名片文具之类,地方家具全是租的。垮了,从头来起,怕什么?怕坏了名头?刚开始做生意,画家朋友们奔走相告:“程凌做生意了”,好象李敖开牛肉面摊般不可思议。没什么不可思议,画家也要吃饭。半年下来,程凌习惯了,别人也喜欢了,还羡慕他有生意头脑。“程凌能画画,又能做生意,了不起!”程凌成了英雄人物,在画界另有一种江湖地位。总经理画家。程凌坐在车中,自顾自微笑起来。有办法一定开次画展,不是文人画,是财子画。只画一样东西。钞票。世界各国各式各样的钞票。必定轰动。程凌想得高兴,几乎错过榕榕园。他隔了几家店才下车,急急忙忙跑回头,还没进玻璃门,背后有人拍他一下。程凌回头一看,是张士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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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11:00
第四章
“你怎么在这里?”
程凌诧异的表情,引得张士嘉笑了。
“我怎么不在这里?丁玉梅没告诉你我请客?”
“你请客,请谁?”
“请你,丁玉梅,采访组王小姐,还有一位刘教授。我现在就等他。要不要先进去陪两位小姐?”
“也好。”
丁玉梅和王小姐坐在角落,程凌从她们背后绕过去。
“讲悄悄话啊?”
丁玉梅哇的叫出声,看到是程凌,丁玉梅对他皱皱鼻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张士嘉坚持要请客,王若芬只好改天请你。”
王小姐吃吃而笑,程凌有点窘。
“无功不受禄。王小姐太客气了。”
“人家肯请客,你就不要假客气。懂不懂?”
丁玉梅穿一袭淡红迷地装,头发挽上去,扎宝蓝缎带。程凌暗中喝采,想夸赞两句,嘴里却说:
“张士嘉向来一毛不拔,难得自动请客。他还请一位刘教授?”
“就是那位高手。请来个小鬼下五子棋的。对了,我昨天回家,听你的话吃小儿鹧鸪菜,好难吃唷。”
“不难吃,吃惯就不难吃。”程凌想起冯为民提到一位刘教授在追黄端淑。“这位刘教授是不是象棋高手?”
“我不知道,你问张士嘉。”丁玉梅从皮包里掏出一包东西。“你说不难吃。这里有一包鹧鸪菜,你表演吃吃看。”
“假如是他就妙了。”
“要不要吃吃看?”
“我从前吃多了,不能再吃。”
“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吃。那为什么骗我吃?”
隔壁几桌客人都朝这边看。程凌改变话题:
“你看,张士嘉和棋王来了。”
张士嘉带来刘教授。程凌站起来,刘教授比他还高半个头。握手坚实有力,声音较他低八度。程凌道声久仰,刘教授不经意点点头,张士嘉要大家坐下,程凌和刘教授坐一边,两位小姐坐对面。张士嘉另外搬来张椅子。
“今天难得请刘教授和我们发掘出来的小棋王下棋。刘教授从前是象棋棋王,名重一时。”
刘教授微微一笑。丁玉梅瞪大眼睛问:
“你会下象棋,也会下五子棋?”
张士嘉说:
“五子棋比象棋简单,对刘教授而言,是杀鸡用牛刀了。”
“那么小孩子一定不是你对手,怎么办?”
刘教授露齿微笑说:
“不见得。我和年轻人下棋,不一定要赢,也有提拔后进的意思。我赢他们棋,没什么了不起。他们能赢我的棋,就可以一举成名。所以我常常宁可让他们赢。”
丁玉梅偏着头看刘教授。
“刘教授年纪不大嘛,怎么讲话七老八十的,口口声声年轻人。你也很年轻嘛。”
张士嘉插嘴说:
“的确。刘教授是青年才俊,深受有关方面器重。刘教授不仅棋下得好,还是水利专家呢。”
刘教授谦虚的低下头:
“不当法眼,不当法眼。丁小姐说得不错,教书久了,容易养成倚老卖老的习惯,请原谅。”
众人一时没话说。程凌有几分不自在,眼睛往丁玉梅和王小姐扫去,恰巧王小姐也在看他,四目相接,程凌忙移开目光。程凌高兴起来,说了个笑话。王小姐抿着嘴笑了,丁玉梅似乎没听进去,一迳问刘教授什么是水利专家。
刘教授很耐心的解释。说了半天,程凌完全没听懂,看张士嘉,他对程凌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位小姐却专心在听。丁玉梅还问了几个程凌觉得无聊的问题,刘教授一一答复。餐后,张士嘉提议大家去电视大楼。程凌说要回广告社接他的弟弟,横竖一辆计程车坐不下五个人。出乎意外,王小姐说愿意跟他一起去。程凌便先拦计程车,回头一看,丁玉梅跟了出来。
“你瞧,人家对你有意思吧?”
程凌口头否认,心中有些飘飘然。丁玉梅又添一句:
“不要忘记谢我。”
她和张士嘉刘教授上了车。程凌替王小姐拉开车门,上了另一辆车。程凌吩咐司机到南京东路三段,心中犹在诧异王小姐之敢作敢为。王小姐说:
“程先生,听说你还是相当有名气的画家。真了不起。”
程凌谦虚的笑笑。可惜刘教授不在座。一个人时常能谦虚的笑笑,委实是很痛快的事。程凌想,刘教授倒是高悦白的好对手。刘教授、黄端淑和高悦白,是否正形成三角关系?
“程先生一定认得许多画家。你认识高悦白吗?”
程凌一惊,忙说:
“认得。很要好的朋友。”
“那真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要请教程先生,希望你不要见怪。高悦白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
“什么!女朋友?”
王小姐似乎怕他误会,赶紧接下去:
“程先生,我坦白说罢。我的妹妹也喜欢绘画,她非常崇拜高悦白,还想跟他……做朋友,我父母不赞成,他们头脑旧,以为画家没出息。对不起,程先生你是例外。我很同情妹妹。但是听说高悦白有很多女朋友,我怕妹妹吃亏,所以嘛,想请问程先生……”
程凌越听越不是滋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突然对王小姐起了嫌恶感。高悦白真够福气,恐怕就只追不上黄端淑一人,世上真是一物剋一物。王小姐还不识趣的在问:
“程先生你知道高悦白有亲密的女朋友吗?”
“那要看你对亲密的定义了。牵手算不算亲密?接吻算不算亲密?上床睡觉算不算亲密?还是柏拉图式的亲密?”
王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做声不得。
“高悦白前三种亲密的女朋友都有,可是没有柏拉图式亲密的女朋友,也许令妹可以补这个人缺。”
车到南京松路三段,弟弟早等着了。王小姐始终没有再开口。程凌向她介绍弟弟,她绷紧了脸微点个头。弟弟从前座回过头说:
“周培要我告诉你,明天中午约好宋经理在雄鸡餐厅见面。还有冯为民打电话找你,要你今晚打电话到他家。”
“没说什么事?”
“没有。他们找谁和神童下五子棋?”
“一位刘教授,听说是象棋棋王。”
弟弟乐得跳起来。
“一定是刘乐贻。他是我老师。原来找他,真好玩。”
“他教过你课?”
“好几门。他很会教书,对我们学生也不坏,我最佩服他。”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你没问。”
王小姐一到电视大楼,没说再见就推开车门,弟弟奇怪的看她走开。
“这个女的好绝,你又闯了什么祸?”
“少管闲事,走。”
电视大楼里外一大堆闲人。程凌向前冲,弟弟紧跟在他身后。上来九楼,张士嘉等人都挤在他的办公室里,簇拥着刘教授和神童。大家同时在说话,热闹得很。程凌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神童。孩子不高,只到程凌胸部,站在刘教授身旁,更显得瘦弱渺小。三角眼,口耳眼鼻五官都小,头部却很大,穿国中制服,球鞋,没穿袜子。孩子静静站在人丛中央,对四周的吵闹置若罔闻,垂着大头,不知想些什么。程凌俯下身问小孩: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咕噜了一句。程凌没听清楚,又问一次。孩子指着制服上绣的名字,似乎连话也懒得讲。程凌注意到孩子右耳后肿起一块,剃得青青的头顶凹凸不平,一定替理发师带来不少麻烦。长得真怪,程凌想。看不出什么聪明相。对孩子倒浮起一阵怜悯。
“你真的下五子棋没输过?”
孩子垂着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程凌看问不出所以然,拍拍孩子的脑袋。
“好好努力。等会别输了。”
孩子仍垂着头。刘教授倒听见了,打量一下神童,也拍拍孩子的脑袋。
“不会输,小朋友,不要紧张,我们下棋玩玩,谁输谁赢都没关系。”
这时众人稍稍安静。张士嘉要大家靠两边站,请刘教授和神童坐下,搬来小茶几放棋盘。刘教授露齿微笑,态度从容潇洒。神童低着头,两手互搓,正眼也不看刘教授。程凌心中微感失望。丁玉梅移到他身边轻声说:
“怎么样?”
程凌摇摇头,拿手指放在嘴唇上。丁玉梅瞪他一眼。张士嘉请刘教授猜枚。神童拿了几颗棋子,刘教授没猜中。程凌刚巧瞥见孩子咧开嘴,无声无息的笑了。孩子拾起一颗白子摆在棋盘上。
刘教授轻轻的应了一子。孩子立刻又摆上白子,两人下得很快。程凌还没有完全看清楚,刘教授一掷棋子,哈哈大笑。
“小朋友,你赢了,很好,下得很好。”
果然,已有四枚白子在一条对角线上,大家都鼓掌,丁玉梅乘机问程凌:
“我们出去聊聊?”
“再看一盘。”
第二盘刘教授先手,又是神童赢。等到神童连赢三盘,刘教授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伸出大手,摸摸神童的脑袋。
“下得很好,五子棋能够下得这么好不容易,是个可造之材。小朋友,你应该学更复杂的棋,例如象棋或围棋,一定可以发挥你的天才。今天我们就点到为止了。”
张士嘉连声道谢,刘教授谦虚的摆手,程凌在一旁大声说:
“刘教授,再下两盘,小神童五子棋下得不错。刘教授一定下得更好,再下两盘吧。”
旁人也随声附和。刘教授说:
“五子棋只靠手熟,没有什么。将来等小朋友学会象棋,我再好好指导他。真正有没有天才,靠五子棋测验不出来,还是要下象棋、围棋才行。”
“刘教授,机会难得,还是请你发挥全力,再下几盘,让我们大开眼界。”
刘教授看看表,站起来。
“我有点事情。”
“刘教授,”程凌说,“你走就太令我们失望了。”
“我来和小神童下。”弟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刘老师,我来和小神童下几盘。”
刘教授显然认出了弟弟,他拍拍弟弟肩膀,眼睛注视着程凌,对大家说:
“这是我的学生,老师有事先走,学生代替,也说得过去,哈哈!”
张士嘉陪刘教授走了。程凌懒得看弟弟和神童下棋,丁玉梅一把拉他到走廊一角。
“怎么样?”
“没怎么样。”程凌不高兴的说,“刚认识,能怎么样?”
“人家对你极有意思,昨天你走后,自动来找我,要请你客。”
“多谢你帮忙。”
丁玉梅等待程凌说下去,程凌却往回走。丁玉梅气哼哼的追上来。
“你这个人,好了不起唷。可惜人家王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真没有风度。你看人家刘教授多有风度!”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等会请你吃饭,谢谢你的盛情。王小姐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好不好?”
办公室里弟弟还在和神童下棋,观战的只剩下老龚。程凌想五子棋果然没什么吸引力,张士嘉要弄他上电视,大有问题。弟弟抬起头,对程凌做个鬼脸。
“他好厉害,真下他不过。”
下五子棋的孩子垂着头,规规矩矩坐着。弟弟和神童又下了几盘,程凌站在一旁看,每次弟弟都输,但弟弟似乎比刘教授还下得好些。终于弟弟叹口气,对神童说:
“不下了。我服了你。”
程凌第二次看见孩子咧开嘴,无声息的笑着。丁玉梅和老龚已悄悄溜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程凌记起张士嘉说过,孩子还会下一子棋二子棋三子棋四子棋。
“小朋友,你还会下一子棋?一子棋是不是谁先下谁赢?”
小孩迅速收起棋子,只剩下一颗,然后抬头。程凌注意到孩子眼中神光一闪而逝。他有些惊讶。孩子电闪般的目光,似乎透出深邃的智慧。那目光异常明亮,也异常苍老。孩子至多不过十二、三岁,那目光却使程凌悚然而惊,使他想起古罗马雕像眼睛中央的瞳洞。原本没有生命的雕像,因那瞳孔的存在,透露出无边苍老的生命洪荒,注视着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孩子收敛目光,垂头咕噜一句:
“猜拳。谁赢谁先下。”
弟弟乐得跳起来。
“这倒简单。好,我们猜拳。”
他卷起衣袖,注视着神童。孩子并不看他。弟弟喊“一、二、三!”他伸出拳头。孩子出布。弟弟毫不气馁。
“再来,一、二、三!”
这次弟弟出剪刀,孩子出石头。程凌看他们连猜拳十次,孩子赢了十次。弟弟脸上显出迷惑的表情。程凌说:
“你运气太差,看我的。一、二、三!”
他和孩子猜拳十次。孩子又赢了十次。弟弟喃喃自语:
“我真不懂,猜拳居然会有技术。再来。一,二,三!”
孩子又赢了十次,程凌和弟弟面面相觑。孩子仍垂着头,没有任何兴奋的神色。程凌想了半天,完全糊涂了。简直不可能。五子棋不输,他可以相信。他却不能相信有人猜拳不输。弟弟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这种一子棋,输过没有?”
孩子摇头。
“真的一次也没输过?”
孩子点头,咧开嘴,无声息的笑着。程凌看出这游戏给予孩子无比的快乐。孩子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只有下棋。一子棋。而且每次都赢。程凌想到一个主意。
“这样吧,我们换一种方法。还是下一子棋,猜拳谁输谁先下。”
孩子似乎没听懂,程凌又解释一次,孩子点点头。他和孩子再猜拳十次。果然,每次都是程凌赢。弟弟看他们猜拳,领悟到程凌的用意。
“原来你要赢就可以赢,要输就可以输。我的天,你真是神童!”
“现在才承认人家是神童啊?”丁玉梅和张士嘉走进来。“你们在干什么?猜拳?”
弟弟正要说话,程凌赶忙接下去:
“没什么,我们随便玩玩。士嘉,刘教授抱头鼠窜了?”
“他有事。刘教授是客人,你何必故意损他,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没有故意给他难堪。他明明下不过神童,嘴里还要逞强,做老前辈状,受不了。”
“也许他说得对。五子棋没什么技术。真正有没有天才,要下象棋什么棋才能知道。”
“你听他吹牛。他这个人妙得很。输了棋就算他让的,先立于不败之地,谁下得过他?”
丁玉梅有些不耐烦。
“不要吵好不好?刘教授又没得罪你。程凌,你不是说要请客吗?要不要兑现?”
程凌说他愿意请客,问谁要一齐去。张士嘉表示他和老龚还有事。弟弟和神童叽咕一阵,说他可以陪神童回去。丁玉梅看大家都不去,又变了卦,她也要回家,改天再让程凌请客。程凌坚持要今天请客,硬拉丁玉梅走。他们下了楼,丁玉梅突然发起小姐脾气,数说程凌不该欺负王小姐。程凌没头没脑挨了顿骂,又不知道王小姐对丁玉梅说了什么,只好小心陪不是。末了丁玉梅还是决定回家,也不肯让程凌送她。程凌一肚子窝囊气,再坐电梯上来找张士嘉,张士嘉不在,弟弟和神童也走了。程凌没落脚处,转念一想,不如回广告社。
回到广告社,小董和周培已经离开,广告社小妹一个人偷偷在打电话,被程凌臭骂一顿,威胁要请她滚蛋。小妹抽抽搭搭哭了半天,倒讨好地拿出扫帚,清扫干净里外才离去。程凌一个人留在广告社,心情平静下来。他找到小董画好的图样,又画了两张,工作到八点,实在饿不过,出来拐进巷子里,叫碗榨菜肉丝面,吃完肚子又有点痛。他觉得自己一定生病了,勉强坐上公共汽车,一路直冒冷汗。车子转到他家前面的马路,车上的人都朝窗外看。稻田旁公寓的后面,冒起一片红光。“着火了!”有人在喊。程凌顾不得肚子痛,下了公共汽车,就往火灾的方向飞跑。他看见不少人也跑向稻田旁的小巷。程凌加入人流,众人一齐朝火场挤。程凌挤过巷口转角,才看到燃烧中的屋顶,火场离开他家公寓还有两条巷子。程凌心中一宽,放慢脚步。后头看热闹的人却推着程凌,他身不由己,继续往前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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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13:00
第五章
程凌攀上矮墙,墙上已站了七、八个看热闹的人。隔了一幢砖房,就是燃烧中的木楼。旁边两幢木屋也着火了,但木楼烧得最猛烈。这区木屋四周均已建起公寓,程凌可以看到每幢公寓顶上黑压压都站满了人。墙底下巷子里的住户将家具、柜子、床铺抬到街中央,有两个住户甚至扛出了米缸。几个小孩惊哭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木屋劈啪的火声里。木楼的墙已经烧穿。程凌看见地板上爬着一条条火龙,有的爬上梁柱。一条火龙跃上屋顶,轰然一声,屋顶垮下半边,几条火龙飞向空中,围观的人哗然惊呼。程凌对面公寓的楼顶出现救火队员的黑影。一股白色的水龙,不一会就自楼顶射下。另一股水龙,从右方木屋后面成弧形角度落在燃烧的木楼上。白色的水龙每次击中火龙,后者便翻滚着缩进地板的缝隙。水龙移开,火龙又一跃而起,吞吃周围黑色的部分。这时左面公寓顶又出现一条水龙。三条水龙此起彼伏落在木楼四周。木楼已烧成纯白色的骨架,火龙都爬在屋梁上。架子终于垮了,火龙翻落到地上,似很痛楚的扭曲着。一股猛烈的热风,袭向程凌站着的矮墙,他身旁两个人赶紧跳下去。水龙现在占了上风,旁边着火的两幢房子,都冒出黑烟,火苗已消失不见。木楼的火势也被三条水龙压制住。程凌跳下矮墙,从摆满家具的街道挤出。巷子外面还不断有看热闹的人往里头挤。程凌好不容易挤出来,他家的巷子里也站满了人,母亲和弟弟站在公寓门口张望。林先生全家老少都坐在汽车里,林先生满脸紧张的神色。程凌对他们说:
“没事了。烧掉一幢违章建筑。现在火已经小了。”
林先生松了口气,叫家人下车,自己又拿出布罩小心遮住汽车。程凌和母亲弟弟回到四楼公寓。母亲唠叨这公寓太不安全,连消防安全梯都没有,万一失火,真是无路可逃。程凌答应明天询问一下各楼住户的意见,经过这场虚惊,也许大家愿意凑钱装一个安全梯。母亲回房休息。程凌看住弟弟:
“你有没有送那个小神童回家?”
“当然,我还记下他的地址。在电视公司,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们猜拳的事?”
“让他们自己发现不迟。我还是想不透,他怎么可能每次猜拳都赢。”
弟弟皱着眉头。
“我后来有一个想法。也许他从我手臂和手掌肌肉的抽动,看出我要出什么。你知道,他们打拳的,看你身体肌肉一动,就晓得你要出什么方位的拳。”
“我不相信,哪里能猜得这么准确。而且我穿长袖衬衫,他又看不见我手臂的肌肉。你这理论不太对,这小孩子实在厉害,简直能未卜先知。”
“也许他真能够未卜先知?”
程凌摇摇头。
“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我不懂科学。你们学科学的,应该可以找一个合乎科学的解释。”
弟弟突然捂住嘴,一脸惊奇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我的天!”
“什么事?”程凌被弟弟的表情吓住。“究竟什么事?”
“火灾!”弟弟说。“刚才的火灾。我送神童回去,在他家又陪他下了几盘棋。临走他说,可惜他爸爸不准,不然就跟我来看消防队救火。我当时没注意,你知道他讲话总是不清不楚的。老天,他知道有火灾。”
“你说他预先就知道这儿会发生火灾?你听清楚没有?”
“他没说会发生火灾。他只说跟我来看消防队救火。”
“也许是巧合。前一阵台北到处消防队演习。小孩子喜欢看热闹,就记在心里头。”
“那未免太巧了。我们这区又没有消防队演习,我也没跟他提起消防队。他怎么知道今晚有火灾?”
“巧合,一定是巧合。”程凌在客厅来回踱着,停下来看弟弟。“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讲。可是他家里的人应该心里有数。电视公司的人迟早也会知道。”
“也许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喜欢下五子棋。我们应该想一个法子……一定要想个法子……”
程凌又来回踱着。
“……要想个什么法子,证明一下。也许都是巧合。可是假如他真能未卜先知……”
“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程凌脑海中出现神童瘦削的身影,凸凹不平的大头。他有些迷惑。“这小孩很奇怪。我们应该设法保护他,免得受人利用。”
“受谁利用?”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便讲讲。他跟你还合得来?”
弟弟点点头。程凌知道弟弟一向对孩子们有一套,附近的小孩都很服他。邻居常笑弟弟是孩子头。母亲最不满意弟弟这点,常唠叨弟弟人都念大学了,还那么孩子气,成天和小孩子廝混。程凌拍拍弟弟肩膀:
“明天你再去找神童聊聊。我们一定要想个什么法子,证明一下。”
“我来想办法。真有意思。应该告诉刘教授,他棋输得不冤。”
“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他是我老师,人很好的。”
“反正你不要告诉他就对了。知道吧?”
弟弟脸上浮现一个笑容:
“他是你的情敌,对不对?”
“胡说八道!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的刘老师。”
“那你为什么讨厌他?”
“我并不讨厌他。”程凌说,“坦白告诉你,他是我的朋友的情敌。好了吧?”
“你朋友的情敌?”弟弟似乎并不相信程凌。“你会打抱不平?别跟我耍这一套。”
“少管闲事,反正你不要告诉他就对了。”
程凌关上房门。他听见弟弟带上房门。收音机随即响起。程凌躺在床上,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清晰。美好的星期天。啊!啊!啊!美好的星期天。佳佳、安安、萍萍选播给玲玲、小韩、小文收听。师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学选播给北二女爱班同学收听。啊!啊!啊!美好的星期天。下一只曲子。我再不会坠入爱河。玲玲、小韩、小文选播给佳佳、安安、萍萍收听。北二女爱班同学选播给师大附中二十八班同学收听。当你坠入爱河,你怎么办?我——再不会坠入爱河。下一只曲子,你是我的阳光,玲玲、佳佳选播给萍萍、小韩收听。静静的夜里,我已入梦里,我梦见你在我怀里,当我醒来时,原来在梦中,我悲痛地抱头大哭……
“受不了!”程凌打开房门,扭亮客厅大灯,把电视机声音关至最小,然后开始拨电话。电话接通时,电视荧幕上刚出现闪亮的画面。
“冯为民先生在家吗?”
“请等一下。”
程凌看着通乳丸的广告,穿三点装的女郎仰身倒跃入游泳池。程凌永远无法明白为什么她要倒着跳水。不可解之谜之一。听筒里有人咳嗽。
“冯为民。”
“老冯,我是程凌。你找我?”
“老哥居然先打来了,做不得贵人,可惜得很。”
“你找我?”
“我找你,老哥。第一件事。昨天你不是提到设计邮购目录吗?我自己没有兴趣。有一位朋友,今天听我讲起,倒很有兴趣,想麻烦你设计一下。先警告你,这位老兄相当小儿科,出手十分不爽快。要不然也不会搞邮购。你有没有兴趣与他直接联络?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
“当然,你等一下。”程凌抓过纸笔。卖口香糖的一对美女正相视而笑。姊妹花?同性恋?不可解谜之二。程凌握手疾书。“五二五四一O。毛经理。这个人什么来头?”
“他自己没有什么,背后大概有大亨撑腰。你赚他一些小钱,应该没有问题。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事,关系你老哥干妹妹的终身大事。”
“谁?”
“黄端淑。”
“对了,我今天碰见你提到的那位刘教授。”
“怎么样?”
“是和青年才俊型人物。他真的在追黄端淑?”
“大约有这么回事,无风不起浪。不管他。高悦白早上打电话来,如此这般一番,我就明白,昨晚黄端淑不来,有其缘故。”
“这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又要当和事佬?”
“还用说吗。怎么样,老哥,明天你打电话给黄端淑?就约在这星期六,大后天下午好了。”
“你去约。”
卖口香糖的美女相视而笑,互喂以甘饴。程凌关掉电视,冯为民在说:
“你的干妹妹,还是你约。”
“我的干妹妹,所以你不能陷我于不义。高悦白这小子风流成性,我们何必一再当和事佬?”
“自古名士风流,你们画家尤其都是这样。你约一下。”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老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黄端淑都不急,你穷紧张干什么?真搞你不过。”
“你搞不过的事情多着呢。再见。”
“等一下,约在哪里?”
“随便哪里,约好通知我。再见。”
程凌漱完口,弟弟递给他一张纸。程凌看到纸上写着一长串数目字:OO一一O一一O一O一一一OOOO一O一一O一一一一O一O一OO一。
“这是什么?”
“随机数。从一本书吵来的。书上的随机数是介于零和一之间的实数。我改了一下。超过零点五算一,不然算O。这样就得到一串两值随机数。”
“随机数是什么?”
“随机数就是真正乱七八糟的数目字,完全没有任何规则,假如神童能猜出这些随机数,他就真称得上未卜先知了。”
程凌把漱口杯摆在架子上。他摸摸下巴,决定偷懒一天,不刮胡子。弟弟还站在澡房门边。
”你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未卜先知?“
“不相信。”程凌说,“昨晚还和冯为民吵。我就是不相信历史决定论。他们学历史的,动不动就是历史潮流怎么样。我不信这一套。我不是一颗螺丝钉。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人能预测我的行动。”
“你一定误会了冯为民的意思。历史决定论不是说你不能自由行动。问题是你的行动没有用。勃朗运动。明白吧?就像空气分子,随便你怎么乱撞乱跑,都不算数,空气压力还是固定值。历史决定论就跟热力学一样,个体的自由行动,互相抵消。只剩下总合显示的大方向。你再怎么乱动,这大方向不会变。”
“不跟你谈哲学。”程凌披上睡衣,仍毫无睏意。“我们到阳台坐坐。”
程凌住的四楼有两户人家。楼顶上的阳台,他们两家各占一半。另一家搭了间阁楼,租给一位富商金屋藏娇,不过两间房,居然可以收三千元月租。母亲也想再盖一层,但始终凑不出款子。去年上了两个会,原本指望标来盖阁楼,后来叫程凌做生意亏掉了。今年建材钢筋一涨,更盖不起阁楼。好在他们在松江路那幢公寓的租金也涨了,每月开销还过得去。弟弟每学期都有奖学金。父亲去世后,这两年母亲很少出门。家里就是一点菜钱、水电费、瓦斯费。如果程凌不画画,还应该可以剩下钱。程凌每次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惭愧。买颜料画布的钱,几年下来,够盖一层楼了。弟弟想换辆新脚踏车也想了几年。但弟弟和母亲从未说什么。程凌学画不成,改行经商,他们也没说什么。他做生意亏了一阵,最近倒摸出一点头绪。程凌有时想,自己虽喜欢绘画,倒继承了母亲的精明能干,而学科学的弟弟却承袭了父亲的名士作风。或许自己做生意真有前途,弟弟也成了大科学家,重振家声,也未可知?
阳台上十分凉爽。刚才火烧的木屋区,现在还冒出一股烟气。程凌可以看见斜对面公寓三楼的人家在打麻将,搓牌的声音,清脆响亮。对面公寓底楼的中医师诊所仍未歇业,一位胖子袒着肚,打着蒲扇在诊所前乘凉。程凌向左右望去,都是一片公寓楼房。程凌感觉到嗡嗡的人声,从每幢公寓传出。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看见的地方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人,钻进钻出,自己忙自己的。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夜晚的台北像一座巨大的蜂房。嗡嗡的人声,竟使程凌陡然紧张起来。他摇摇头:
“太多人了!人再多下去,怎么得了?”
弟弟坐在楼梯口地上,点起一根香烟。
“不必杞人忧天,人家说台湾养得起三千万人口。”
“三千万!谁说的?”
“一位经济学家。他还说台湾现在劳动力不够,大家应该多生几个。”
“真是信口开河。中国人说人口人口,一个人就一张口,这么多人要吃饭,怎么得了!多生一个,不是添双筷子就完事。添双筷子,我们都得少吃两口。”
弟弟不说话,在黑暗中抽烟。停了一会,说:
“哥哥,你真的不相信有人能未卜先知?”
“不相信。”
“假如明天神童猜得出随机数,你怎么说?”
“我还是不信。”程凌笑了,“也许神童能猜中别人的心意。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和未卜先知不一样。”
弟弟将香烟弹向阳台外。
“我倒希望神童能未卜先知。我有好多问题可以问他。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人为什么活着?人类未来会成什么样子?我真的想知道。”
程凌望着远处。公寓之外还有公寓还有公寓还有公寓还有公寓。电视天线是台北的丛林,没有飞鸟栖息的丛林。良久,程凌站起来,拍拍衣服。
“凉了,进去罢。”
6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0:17:00
第六章
程凌赶到雄鸡餐厅,周培还没来。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想起衡阳街那面还有一扇门,便绕过去,也没看到周培。他又绕回来,等了五分钟,觉得自己实在太蠢,还是进餐厅等。周培和小董果然已坐在角落里,没有宋经理的影子。
“老宋临时黄牛了。”
周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程凌心头有火。
“他妈的,就这么简单,黄牛了,他把我们都看成傻瓜,随他摆布?真是你的好朋友!”
“别气,老宋实在有事。这一顿算我的。”
“你海派,妈的,几个苦哈哈,还出来摆阔。去吃牛肉面算了。”
周培不说话。小董替他们打圆场。
“既来之则安之。一人叫一客蛋炒饭,现在走不好意思。”
小董真点了三客蛋炒饭。程凌狼吞虎咽吃完一盘,灌下几杯茶,略有饱意。餐厅人不多,只有几对情侣喁喁私语。奏电子琴的小姐坐在琴前发呆。小董一推周培,神秘的说:
“我认识这位小姐。”
周培表情有点僵,他吃了顿闷饭,程凌知道他不开心。小董挥手叫女侍过来,掏出笔写了张字条递给女侍。
“请你送一杯番茄汁给那位小姐。”
女侍端饮料给奏电子琴的小姐。她回首朝小董一笑,开始奏大江东去。程凌打个哈哈:
“看不出,小董深藏不露,有一手啊。”
小董没有笑,慢吞吞的说。
“从前我和她有点交情。”
“请她过来聊聊?”
“不必,现在我和她没什么交情,一首大江东去而已。”
三人出了雄鸡餐厅,阳光正浓,程凌戴上墨镜。小董低着头。周培似乎仍在闹情绪。程凌不过意,拍拍他肩膀。
“搞股票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们都听你的。”
“事情又有变化。老宋就是为忙这事黄牛,我们只有按兵不动。”
三个人在台湾银行前站住。程凌说:
“那么我们不如专心搞广告社,先把接来的生意做完。”
“目前只有如此。我再到处跑跑看。”
程凌把昨晚冯为民给他的情报告诉周培,周培答允和毛经理联络。程凌知道他一心一意仍在股票上头,拉广告生意不会很起劲。程凌感觉得出周培不可能再和他合作太久,心里有些难过。他突然有个主意,对周培说:
“假如我搞到股票情报,我们还是干一票?”
周培看他一眼。
“你哪里搞得到股票情报。”
“说不定我有办法。”程凌便说出有人可能会未卜先知,能预测股票行情。讲完程凌立刻后悔。他要弟弟守密,自己却先讲出来。但他并没有和盘托出,弟弟应该不会责怪他?周培对程凌说的故事,却十分冷淡。
“程胖,世界上能预测股票行情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手头有成捆成捆的钞票,能操纵市场的大玩家。除了这些大玩家,谁要预测股票行情,就该谁倒楣。没有内幕消息,乱炒股票,一定输脱底,输得滴滴答。”
“假如有人能未卜先知,就又当别论了。”
“也许。”周培说。“我们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等老宋的消息。如果多头要动,我们再跟进,绝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到底是什么股票?”
周培在程凌耳边说了几个字,程凌眉毛一扬。
“不会吧?股票不是全在他们几个大股东手里?”
“表面上的确如此。其实不然,内情相当复杂。你看着好了。不出三个月,有人要倒楣。可是你千万不要跟别人乱讲。”
周培自个儿走了。程凌和小董回到雄鸡餐厅前。小董发动他的五O西西摩托车,程凌勉强坐在后头,两条腿没处摆,只有让鞋跟在地上擦。程凌碰小董一下:
“送我到中山北路二段好不好?”
小董的摩托车只能走慢车道。两人在闹区里兜来兜去,好容易上了青岛东路。程凌两腿悬空,累得满头是汗。小董的摩托车虽旧,居然十分灵活,左拐右拐,程凌坐不稳,抓住小董衣服。
“慢慢来,不要表演特技,我吃不消。”
“你太壮,车子重心不稳。”
“要不然我骑,你坐后座?”
“不必。我会小心一点。程胖,下次周培要搞股票,你不必鼓励他。刚才他已经算了,你又煽火,何苦?我实在不明白你的做法。”
小董车一晃,程凌差点踢到电灯柱,忙缩回右腿。他忍不住说:
“慢慢来,你技术未免太差了。”
“抱歉。我们应该和周培讲明白,广告社的生意,应该是第一优先。他要搞股票,自己去搞,不必拖大家下水。”
“周培是好意。人各有志。你要他不搞股票,他恐怕对公司更没兴趣。”
“你自己说的人各有志。大家兴趣不同,早些分手也好,不伤和气。勉强拉住周培,没有什么意思。对不对?你有时太顾虑朋友交情,简直妇人之仁。”
程凌想不到小董会讲出一番大道理。他一面平衡身躯,一面寻思。小董说的有理,但是他自己为什么不肯当面告诉周培?总希望程凌出面做恶人。小董未免太懦弱。程凌抹掉脸上的汗。
“公司一共不过三个股东,都不能合作,会让人笑话。我们还是不要闹窝里反。实在搞不下去再讲。我就在这里下。”
小董煞住摩托车,程凌艰难的从后座跨下,双腿完全麻痹了。小董右手一转油门,摩托车隆隆做响。
“那家学校的展览图片我已经设计好,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我昨晚看了一下,你搞得不坏。”
“那么我下午就送去。你等会来不来?”
“我会回来。神童世界的片头我修改过,就在你右手抽屉里。恐怕我们得重画几张。”
“什么时候缴卷?”
“星期天。今天才星期四,来得及的,回头见。”
程凌走进航空公司办事处。黄端淑正在打电话,示意程凌稍候。程凌选择冷气机前面的皮椅坐下,觉得浑身舒畅,肚子却又饿了。搭一趟小董的摩托车,一盘蛋炒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他游目四顾,墙上贴着琳琅满目的海报。香港、东京、纽约、曼谷、雪梨。他为一张海报吸引住。金黄色的海滩,蓝得出奇的海水,海滩后山麓一排排雪白的方形建筑。加勒比海。他怀疑谁会到加勒比海度假。台北的有钱人还不至于阔到这么地步?海滩极富吸引力。如果程凌有钱,他也想去加勒比海。金黄色的海滩上没有狮子。不,没有狮子。海明威梦想的是非洲的海岸。程凌从来没有梦想过非洲。他认识一个女孩,后来她去塔桑尼亚当护士,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一位单身的黄种女孩到非洲去当护士,不知道她过得如何?程凌好象还有她的地址。应该写信去问她,非洲海岸上究竟还有没有狮子?程凌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小心感冒,程凌。”
黄端淑微笑着站在他面前。程凌端详着她。黄端淑还是那么安详美丽。她理一理头发。
“星期二晚上我有事情,没能参加你们的聚会。大家都去了?”
“齐飞,宋平和你都没到,大家说你们再不出席,要取消你们的会员资格。”
“真对不起,星期二晚上我真的有事,下次最好早一点通知我。”
程凌盘算着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黄端淑说声对不起。程凌走到柜台旁,看她接电话。黄端淑抽出一张机票,一边讲,一边写。香港。来回票。七月十日。不,我们现在还不能划座位。你必须亲自来一趟。是的。出境证可以送到这里来。谢谢你搭乘我们航空公司的飞机。再见。黄端淑抬头对他微笑。程凌说: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其他的人去吃中饭。程凌,我在杰西家看到你两幅画。你为什么要画那样的画?”
“你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她表情严肃,程凌暗暗心惊。“你为什么要画那样的画?”
“随便画着玩。杰西说可能有外国主顾喜欢。”程凌赶紧说下去。“也是去年画的了。今年我没有画什么,没有画什么。”
黄端淑抿紧嘴唇。程凌不喜欢她这种表情,觉得她这样最不好看。他晓得黄端淑心里想什么。他想说,有什么了不起,高悦白还不是画那样的画,终于忍住了。电话铃又响,这次是找一位白小姐,黄端淑说白小姐不在,程凌看她放下电话,说:
“我要回去上班,这星期六你有没有空?”
“我还不知道。可能要去姨妈家。”
“冯为民和我想请你,弥补星期二那一次。大家好久没聊聊了。还有高悦白。”
黄端淑考虑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要回去上班。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地方。”
“我可能要去姨妈家。”
“我会尽快打电话给你。”
航空公司的几位女职员回来,程凌乘机告辞,黄端淑送他出来,轻声说:
“不要画那样的画。我也劝过高悦白。你们何必走这条路。”
程凌看着黄端淑。原来她知道。也许他们为此吵架?程凌想起从前他刚开始画广告画,黄端淑并没有反对。高悦白走差一步,她就着急了。
“我会尽快打电话给你。”
小妹又在鸿新公司聊天,看到程凌回来,她居然迎出来。
“程先生,有一位小姐在楼上等你。”又大摇大摆回鸿新公司。
程凌暗自咒骂一句,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丁玉梅坐在桌子上,盘着腿,手里拿着他的丁字尺。
“嗨!”
程凌发现丁玉梅一个人在广告社,十分诧异。
“你没有看到小董?”
“是不是你那位戴眼镜的同事?我来,他刚要出去。对了,我还替你接了几个电话,喏,都记在这里,你应该聘我当你的女秘书。”
“那个小妹真是岂有此理,一天到晚溜出去。总有一天,我要请她走路。”
“然后你就可以聘请我当你的女秘书。”丁玉梅今天扎了马尾巴,讲话时,一束乌发左右摆动。“你们公司真好玩,像小孩玩家家酒。你说,台北是不是有好些这样的公司?”
“我想不少。”程凌倒了两杯茶,一摸水是冷的。“你不要笑。白手起家,就是要这样辛苦经营。等到我们有了相当规模,就一点不可笑。”
丁玉梅放下丁字尺,拿起他桌上的几张图。
“这就是你给我们设计的片头?这大头小身的男孩,好像五子棋神童,好可爱唷。”
程凌最喜欢丁玉梅说这句话,似乎世界上真有那么多可爱的事物。她微侧着头,深深吸口气,摇着马尾巴说“好可爱唷!”不由得人不相信。程凌说:
“这张有讽刺画的味道,也许张士嘉不喜欢。我还有两种设计,让你们挑选一个。”
“我喜欢这张。下星期五我们访问五子棋神童,就可以用它。”
“下星期五?这么快?”
“没有合适的神童嘛。”丁玉梅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天我们播出神童世界,那个小女孩是假神童。”
“假神童?”
“嗯,假神童。只有张士嘉和我知道,老龚都不晓得。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张士嘉一定要用她,我反对也没有用。”丁玉梅叹口气。“我不喜欢造假。欺骗观众,多不好。可是张士嘉说他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
“他不肯说。小女孩会弹钢琴,我们换了两首曲子的配音,她自己弹一曲,所以不算完全造假。”
程凌想,八成为了巴结什么人。张士嘉有一套,亏他做得出。他很同情丁玉梅。和张士嘉共事,总要吃点暗亏。万一事泄,丁玉梅就非倒楣不可。
“好在下星期我们访问五子棋神童,这位总是真的了。”
程凌想起五子棋神童凹凸不平的怪头。弟弟不知道找到他没有?能未卜先知的神童。最好暂时不要让张士嘉知道,谁知道他又会玩什么花样。这年头,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神童身能够未卜先知,就会变成稀世奇珍。程凌觉得神童应该有自由发展的机会。被电视公司乱捧出来,他准成社会的玩物,对他太不公平。丁玉梅说:
“你在想什么?你还没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要你陪我去参观刘教授的工厂。你总该记得刘教授?你对他不太友善。”
程凌一时猜不透丁玉梅的用意。昨天她还在生他的气,现在丁玉梅却要他陪她参观刘教授的工厂。
“搞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参观工厂发生兴趣?”
丁玉梅嘟起小嘴。
“我并不想去,人家坚持邀请嘛。我猜你也许会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
程凌心想刘教授也是个活宝,追女孩子先请她参观工厂,哪一门子的追求术。丁玉梅要他当保镖,还是夹葡萄干?反正都不能答应。
“你有兴趣,我知道。”
“我没有兴趣。我还有很多事情待办。”
“陪我去嘛。”丁玉梅央求道。“他一会儿就要来这里接我——们。我说了你要去。”
程凌坚决摇头,抓起刚响的电话。不行,小姐,君子有所不为。弟弟的声音兴奋得颤抖。
“哥哥!”
“什么事?”
“他全猜中了!所有的随机数,一个不错。我相信他铁能够未卜先知。你应该看他猜,简直太神了!”
“你在哪里?”
“一家冰果店。放心,别人不知道我们搞什么鬼。你要不要过来?”
刘教授半截铁塔似的身躯在楼梯口出现。程凌背过身。
“不行,我现在有事。我们回家再谈。”
“也好。我下午要去学校看成绩。下一步怎么办?”
“先想法跟他解释,不要跟旁人露了。”
“我怎么说呢?”
“你看着办,再见。”
程凌招呼刘教授随便坐。刘教授露齿微笑,眼睛盯住丁玉梅,程凌几句应酬话都没听见。丁玉梅说程凌也要去参观工厂,刘教授似乎这才察觉到程凌的存在,连声说好极好极。程凌看他言不由衷,十分不愿去。丁玉梅却毫无所觉,坚持大家一道走。刘教授的车是一辆七二年的雪佛兰,大红色,全自动排档,原装冷气。程凌挤进后座,看刘教授替丁玉梅关好车门,随手打开冷气,车里温度迅速下降。程凌却似白雪公主躺在玻璃棺材里,外凉内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刘兄经营什么工厂?”
“和人合伙,在万华弄了个电容器厂。还有一家电子仪器厂在八堵。规模都不大,一年做不了十几万美金生意。不当法眼,不当法眼。”
丁玉梅说:
“你真能干,又下棋,又教书,又开工厂。你怎么忙得过来呢?”
刘教授谦虚的笑笑:
“工厂和人合伙,我只出点主意。我看程兄才真正了不起,又是画家,又能做生意。程兄做生意,是否会影响绘画?赚钱不忘艺术,程兄实在难能可贵。”
程凌打了一个喷嚏,担心自己不要真得热感冒。
“刘兄过奖了。我现在只设计广告。刘兄是水利专家,居然开电子工厂,更是难能可贵。”
“其实我并不想开厂,被人硬拉进去的。”刘教授说,“我有一位中学同班同学,人绝顶聪明,六年来一直他考第一,我考第二。当年我们竞争得很厉害,大学毕业后感情倒好了。他开厂一定要找我帮忙,还说,做生意跟下棋一样,都是斗智的游戏。你会下棋就会做生意,我拗不过他。现在发现做生意的确和下棋一样,而且更紧张刺激。所以我现在象棋也少下,棋王拱手让人,也可以使新人出头。”
丁玉梅回头对程凌说:
“提到下棋,你觉得那位五子棋神童怎样?”
“他有点道理。可惜只会下五子棋,一般观众可能不会太感兴趣。”
刘教授说:
“程兄说得对。这孩子是可造之材,应该训练他下象棋,看他有没有更高的天份。”
“刘兄肯训练他?等他训练好,再下几局指导棋如何?”
刘教授还没回答,丁玉梅插嘴说:
“来不及了。下星期五,我们就打算在神童世界推出五子棋神童的节目。只有一个星期,他来不及学好象棋呢。”
程凌说:
“既然是神童,说不定一学就精。刘兄,假若五子棋神童改下象棋,你愿意不愿意在电视上公开和他下三盘指导棋?”
刘教授大笑说:
“程兄未免将象棋看得太容易。象棋易学难精,不要说一星期,十年也不能学得登峰造极。就是以我目前的棋力,也不敢夸口说精通象棋。”
“刘兄意思是答应和神童比棋?”
“假如丁小姐愿意这么做,我乐意奉陪。只怕丁小姐觉得不妥当?”
丁玉梅说:
“如果你肯和五子棋神童比赛,当然会轰动。可是他怎么下得过你呢?”
程凌说:
“不用怕,我来训练他下象棋。一个星期,包管可以向刘兄挑战。”
“程兄,你不但是画家,还精通象棋,钦佩得很。但我有一句不客气的话,希望程兄不要见怪,任何人想赢得了我,恐怕不太容易,不太容易,哈哈。”
程凌又打了一个喷嚏。丁玉梅瞄他一眼。
“还是下五子棋算了。神童世界前一阵都是音乐神童的节目,能换换口味,观众耳目一新,公司就满意了。对了,程凌,昨天你们有没有和神童下一子棋?”
程凌说:
“一子棋也好,五子棋也好,都不如神童对刘教授的挑战赛,来得紧张刺激。”
“看来程兄还不肯死心?我没有问题。只要丁小姐一句话,赴汤蹈火我都可以,何况陪神童下棋。”
刘教授缓缓停住车。他们已到环河南街,附近并没有工厂厂房。程凌正觉得奇怪,刘教授手指一幢公寓式灰色建筑,说他的工厂暂时租用二、三楼,将来淡水新厂房造好,就要搬过去。程凌、丁玉梅跟随刘教授上楼,一楼的女孩子都抬起头来。原来整层楼坐了五六排女工,每人面前桌上有一个小木盘。木盘中央突起一个钉子。女工将一段电线黏贴在长纸条的一端,转动木盘,纸条便一层层卷起,再黏上另一段电线,剪断纸条,小小的纸卷就成了电容器。除了这些女孩子,两座烘烤箱和几套电子仪表,工厂再没有其他设备。程凌心中好笑,对丁玉梅说:
“你说我们的公司像玩家家酒,这个工厂更像。”
刘教授一整面容说:
“程兄不要小看我们的工厂。全台湾外销的电容器,有四分之一从这里出去。你别看我们的设备十分简单,其实全经过精心设计。熟练的女工,一小时可以卷一百多个电容器。”
“我从没想到电子零件也可以用手工制造。”丁玉梅说。女工都偷偷在看她。“这样够精确吗?”
“没问题,我们有全世界最勤奋、最优秀的女工。这是我们成功的原动力。”刘教授请他们到三楼的办公室休息。“请坐,我去招呼招呼就回来。”
丁玉梅拿出小手帕擦鼻尖上的汗。程凌找到一个空的茶杯,找不到茶壶。两张办公桌桌面一层厚灰。玻璃窗的灰尘上有人用手指写了几个英文字。墙壁歪歪斜斜钉着几十张小纸条和名片。程凌说:
“刘教授怎么会请你来参观这种工厂?”
“也许因为我提到爸爸在新加坡开电子工厂。”丁玉梅微笑,“这个人真有意思。昨天才认得,今天就来找我,请我出来玩。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没有的事。他吹牛不打草稿,我佩服都来不及。希望他下棋跟吹牛一样有本领。”
“你觉得神童有资格向他挑战?你有把握神童会赢?至少不能输太多。”
“我试试看。只要略加指导,神童应该可以赢。”
“你也和刘教授一样会吹牛嘛。假如他们真的旗鼓相当,我就和张士嘉讲,正式邀请刘教授来我们的节目。”
刘教授同一位中年男子回来,中年汉子端来三杯可乐。
“对不起,没什么招待,程兄大概看不上我们工厂。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们这种小资本家,是经济起飞真正的功臣。没有我们猛打猛冲,外销哪里来的市场?程兄自己做生意,你同意我这句话吧?”
“刘兄过奖了。我哪里算得小资本家,不能和刘兄相提并论。”
“不看现在,要看将来。”刘教授说,“二十年后,说不定我们都是大资本家。只要有干劲,现在有的是白手起家的机会。钱没有什么,我并不爱钱。但有了钱,就不必受人的气。钱就是自由。程兄同意我这句话吧?”
“刘兄高见,有钱的确不必受人的气。可是为了赚钱,必须受人的气。结果还是受气。”
刘教授仰天大笑。
“程兄不愧是艺术家,讲话很艺术,不受气是目的,受气是手段。跟下棋一样。为了赢棋,要肯先牺牲一些棋子。下棋一定要赢,做生意一定要赚钱。现在受气没有关系,二十年后绝不受气,我有信心。”
“二十年后换别人受你的气?”
刘教授说:
“我不是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我们工厂虽小,员工待遇不错。我的几个技工都肯上进。晚上我鼓励他们开班,自己进修基本电工原理。最近生意不好,丢了几个外销主顾,我一个女工没裁。”
“现在找女工不容易,请她走路,再请不回来。”程凌想起自己公司小妹的跋扈。“她们俏得很。”
“程兄也有经验?我们倒是惺惺相惜啊。”刘教授对丁玉梅说。“丁小姐,令尊的厂一定比这个像样多了?等到淡水新厂落成,我再请两位来玩。”
丁玉梅皱皱鼻。
“谢了。我们回去好吗?”
刘教授吩咐中年汉子几句。回到车上,刘教授扭开冷气机,丁玉梅吐口气。
“好舒服。我真怕热。”
“丁小姐,刚才那些女孩子都认得你。她们看过你的节目。你演过连续剧?”
“去年客串了一阵,我不会演戏。”
“那就是了。她们都记得你。”
“没有人知道我主持神童世界。”丁玉梅说,“可见神童世界很少人看。好惨!连程凌都不看。”
“我看。我每次都看。”
“骗人。上次心算神童你明明没看。”
刘教授说:
“心算神童我看了。丁小姐的节目,我非常喜欢。你的构想别出心裁,真好极了。可惜我早生二十年,不然也可以到你的神童世界里亮相,哈哈!”
程凌忍不住又打喷嚏。丁玉梅说:
“还来得及嘛。假如我们真的邀请你和五子棋神童下棋,你一定要答应唷?”
“那还用说,听候丁小姐吩咐。”
“程凌,你赶快教五子棋神童下象棋吧。”
“放心。小神童一定打得过老神童。”
丁玉梅要回电视公司。程凌在西门町请刘教授让他先下车。程凌中午没吃饱,加上生了一下午闷气,越觉得饥肠辘辘,跑进点心世界要了一盘煎包,一碗绿豆稀饭,一面吃,一面盘算。刘教授如此张牙舞爪,五子棋神童若能赢几盘棋,让他当众出丑,也可以杀杀他威风。如果五子棋神童的确能未卜先知,赢棋并不是难事,只要神童先预测出刘教授的棋路,程凌和弟弟可以想好破解的方法,到时神童只要按谱下棋,不怕刘教授不输。又想,姓刘的对丁玉梅一定不怀好意。刚才忘了点破他在追黄端淑。一脚跨两船,总要他吃点苦头。再想,大学教授青年才俊也在弄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能免俗。黄端淑苛求高悦白和自己,未免太过分。刘教授讲的有理。钱就是自由,有钱就不必受气。程凌看西门町熙来攘往的行人,他注意到台北人走路越来越快。程凌不记得自己在中学和大学里怎么走路,好象不如现在走得快,走得有劲。走得有劲?程凌下意识摸摸肚子,叹口气,将碗里的绿豆稀饭舔得一干二净。
程凌到书店买了一盒象棋,一本梅花谱,一本橘中秘。书店的男店员拿纸袋装好递给他,笑嘻嘻的问:
“先生喜欢下象棋吗?”
程凌说:
“要挑人打擂台,先研究一下棋谱。”
“这两本棋谱,够先生研究几年了。”
程凌微微一笑:
“你也喜欢下象棋?等着看吧,棋坛不久要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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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6-9 0:58:16编辑过]
7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10:46:00
不行!你怎么能要求神童预测每一步棋?”
“为什么不行?”
“我想不行。到目前为止,他只预测过一步棋,没有预测过好几步棋。”
“不是一样的道理?他能够预测一步,就能预测十步,二十步。”
“不一样。我觉得不一样。”弟弟脱掉上衣。程凌家里没安装冷气机。因为是顶楼,晚上七、八点仍然很热。弟弟的房间只有一个小窗,感觉上特别热。弟弟分给程凌一根烟,两人相对吸烟。过一会,弟弟说:
“你想,平常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只能够看两三步棋。高手能够看五六步棋就了不起了。看一步棋很容易,没有多少变化。两步棋,变化就多好些。三、四步棋后,局势就非常复杂。如果你要考虑所有可能的变化,这数目成几何级数增加。这么复杂的情况,神童不可能预测。”
“可是神童不是平常人。你不是说他可以预测乱七八糟的数字,他就应该可以预测一切事情?”
“对。可是随机数只是一串数字,结构很简单。”弟弟说,“神童能预测随机数,只能证明他可以掌握所有简单的局势。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扭开床头的小灯。
“你看这灯,光线集中在一小块区域,你可以看清楚灯光里所有的东西。如果我这么做。”弟弟举起小灯。“你看,光线散布到广大的区域,可是你看不清楚灯光照到的每件东西。如果我们集中智慧到一个狭小的区域,我们可以对这里面的事物有深入的认识,但我们忽略了领域外的广大天地。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智慧分散,我们对世界得到普遍的了解,却无法深入认识任何特殊的事情。我怀疑神童预测的能力也像这灯一样,他可以精确预测简单的事情,例如猜拳和随机数。但我不相信他能够精确预测极复杂的事情。他不可能告诉你二十年后世界上会有多少人。”
“下象棋并不太复杂。普通人都可以看两三步棋。神童应该看得更远。”
“可是他必须能预测到刘教授下星期五那天的心理状态,才能预测刘教授那天能下什么棋。”弟弟摇摇头,“这太复杂了。你怎么能知道一个人未来的心理状态?说不定刘教授故意下输。说不定他故意不好好下。你怎么知道?”
“刘教授的心理状态路人皆知。”程凌说,“那小子言大而夸,他能赢棋一定不会放过,输了就号称放水。这是他的心理状态。”
“你对刘教授有偏见。刘教授虽然爱盖,人还不坏。今天是你自己失策。女孩子都喜欢众星拱月,这是她们最基本的伎俩。要我是你,绝对不跟去夹萝卜干,多没面子。”
“你还不够资格教训我。”
弟弟再分给程凌一根烟。
“当局者迷。不听老弟言,吃苦在眼前,我真佩服你,跟曾国藩一样,屡败屡战。曾国藩晓得回老家练湘军,你怎么不会改变一下战术?”
“我本来不想去,后来不好意思。”
“真是妇人之仁。”弟弟说,“被丁玉梅吃定了,她反而不会睬你。偶然不妨性格一下。不信下次可以试试。”
程凌今天第二次被人说妇人之仁,猛抽烟,无话可说。母亲推开门,看到室内烟雾弥漫,用手到处搧。
“两个人又在抽烟!做哥哥不晓得做好榜样,做弟弟也跟着学坏。看看这一碟子烟头!你们抽了多少根啦?不许再抽。”
“妈要出去?”弟弟赶紧清掉烟灰缸。
“我去教堂。你们不准再抽。烟头不要那么快往字纸篓倒,小心把房子烧掉。程凓,你今天拿到成绩单没有?”
“还没。主科成绩都公布了,我考得不坏。下学期奖学金不会有问题的。”
母亲的表情很愉快。程凌陪她下楼,看母亲踽踽走出巷口。应该喊一辆计程车。但母亲不肯坐。她和父亲一样,喜欢走路。父亲到病发前一星期还每天步行五公里。早先程凌记得父亲每天清晨带他们跑步,一直跑到公馆公车亭才回头。后来有一次几乎得脑溢血。医生诊断说父亲跑步震断了微血管,也不知真假。老年人血脉硬化总是事实,后来就改为步行。医生一直担心父亲的血管,最后想不到是肝出了毛病。
好在母亲很快恢复过来。程凌和弟弟曾暗中担心,她一辈子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从来没有离开父亲单独做过任何决定,父亲去了,她很可能完全崩溃。但母亲比他们想像的坚强,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程凌一度努力想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后来发现母亲并不需要他取代父亲的位置,她仍把他和弟弟当小孩看待。母亲成了一家之主,而且她很乐意代替父亲管教他们。程凌有时侯想,这也许是母亲能坚强活下去的主要原因。他和弟弟商量过,万一兄弟有一人出国,另一人就得留下,绝不能同时离开母亲。那时候程凌还想动,这两年雄心渐淡,倒一心希望弟弟出去,将来也许能接母亲去享福。他自己无所谓,日子总混得过去。唯有找寻对象,略费思量,却也并不是绝对必要的了。
林先生一家都坐在门口乘凉。程凌不明白他家装了冷气,为什么总舍不得用。林先生气愤的告诉程凌,油箱盖子又被人偷走。现在他肯定有人故意和他捣蛋,他绝不能放过这坏蛋。
林先生的拳头在空中飞舞。大着肚子的林太太却坐在一旁藤椅上,昏昏欲睡。“我要把他——抓出来,让他知道我老林的厉害!”
林先生气愤的表情,使程凌忍不住想笑。他自觉不是对待邻居应有的态度,赶紧敷衍几句上楼。弟弟将热门音乐播放到震耳欲聋的地步。程凌对着他耳朵吼:
“小声一点好不好?”
弟弟耸耸肩,程凌关小唱机。
“一天到晚谈哲学,关起门来照听热门音乐,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
“道在瓦溺。大便里都有哲学,热门音乐总比大便高级,披头四的歌更非等闲。你听!”披头四正在唱“无处人”,主要的旋律倒有点像新世界交响曲。弟弟说:“只看自己想看见的,没有自己的观点。你不觉得你很像他?你听过黄色潜水艇没有?”
“老掉牙的歌,老掉牙的人道主义。爱有什么用?谈来谈去都是外国人的哲学,干你什么事?”
弟弟将唱机关掉,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窗外传来邻居冷气机的嗡嗡声。
“从前有一位荷兰哲学家,”弟弟说,“叫做来布尼兹。他说这个世界不完全是善的,充满了罪恶和痛苦。但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里最好的世界。”
“肤浅的乐观主义。伏尔泰早就将他批评得体无完肤。我真对你失望,搞来搞去,还跳不出理性主义的框框。”
“你要我学你?我早听厌了你那一套。世界即使没救,又怎么样?我们还不是要活下去?伏尔泰有一颗炽热的心,卡缪也是一样,你呢?”
程凌站在窗前,冷气机的嗡嗡声令他不安。这一刻全台北有多少架冷气机在转动?全世界有多少架冷气机在转动?弟弟继续说:
“我读过一篇数理生物学的奇怪论文,专门分析向日葵花瓣的形成。你知道花瓣螺旋理想的数目,常是费伯纳奇数?有时是二十一螺旋,有时是三十四螺旋。你可以用数学来解释花瓣的形成,即使花瓣间的角度,也和黄金比率有一定的关系。一朵花都有内在的规律。历史能没有内在的规律?”
程凌不自觉点燃另一根烟:
“我不愿意和你辩论。我只想画。我希望我还能够画。”
“你当然能够画。”弟弟笑了,“只要你肯画广告画,什么你都能画。对你还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分别。”
“没有分别,你应该明白,完全没有分别。”
“还是有分别。”
程凌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自言自语。汗珠从头部滑下胸膛。程凌可以听得到冷气机的嗡嗡声,那么引起他凉爽的遐想,那么催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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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10:47:00
第八章
五子棋神童不安的坐在椅子正中央,他瘦弱的颈子似乎无法撑住大头,不得不缩起颈项,尽可能将头部的压力转移到肩膀上。他用手拉扯黄卡其短裤边缘的线头。程凌和气的说:
“再试一次。努力想,他下一步走哪里?”
五子棋神童看看程凌,又看看弟弟。程凌催促他:
“他下一步走哪里?”
五子棋神童越发不安,不住扭动瘦小的身躯。他终于伸出手臂,移动棋盘上的棋子。程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对弟弟说:
“记下来,兵三进一。”
弟弟在笔记本上写下兵三进一,把原子笔一扔:
“不行,我们算了吧。我觉得太不合理。”
“为什么不合理?他已经预测了五步棋。我们走一步,他就替刘教授预测一步,不是很合理吗?”
“我就是认为这样不合理。他现在等于替刘教授下棋。刘教授的棋,看我们的棋决定。如果我们不这样走,换一个走法,刘教授的走法也会改变,对不对?”
“不错。”
“所以我们走法不同,他就会有不同的预测。”弟弟咬住嘴唇,“换句话说,他对未来可以有许多不同的预测。这太不合理。”
程凌仔细思考弟弟的话。五子棋神童静静坐着,聆听他们的讨论,脸上毫无表情,好像他们讨论的是火星上的事。程凌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
“还是很合理。你忽略了人的主体性。神童并不能完全预测未来,他必须完全掌握事情变化因素之一,他当然必须先决定自己的行动,才能预测变化的后果。这就是你昨天说的灯光的比喻。如果他自己的行动也是变化的各种因素,才能预测变化的后果。他的行动不同,事情结果也不一样。”
弟弟直怔怔看着程凌。
“你知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你说得对,历史就不完全是前定的。我们的行动可以影响历史。”
“当然。我本来就不相信历史决定论。神童的天赋,能预先告诉他行动的后果,并不是说他的行动没有作用。”
“所以他能够选择适当的行动,每次猜拳都赢。”弟弟兴奋起来,“对,你说得对。可是我的理论也对。他还不是能处理非常复杂的情况。所以他只下五子棋。他有把握能预先想出五子棋必胜的棋路。如果现在我们替他下象棋,就等于我们替他分析象棋的许多情况。我们也可以找到必胜的走法。”
五子棋神童静静听着,看看弟弟,又看看程凌,突然小声说:
“我喜欢下五子棋,为什么你不让我下五子棋?”
程凌对五子棋神童和气的说:
“我们一会就下五子棋。电视公司的叔叔和阿姨希望你和刘先生下三盘象棋,只下三盘就好了。你一定可以赢。只要你现在用心想,刘先生会怎么下,我们就帮你想你应该怎么下。到时你只要记好你的棋,一定可以赢。”
五子棋神童不安的说:
“可是我只喜欢五子棋。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下五子棋?”
“他们也要你下五子棋。只要你肯先和刘先生下三盘象棋,以后随便你下几盘五子棋都可以。那时候你就是五子棋的棋王了,大家都知道你是棋王,你高兴吧?”
神童低下头,瘦削的三角脸上显出疲惫的神情。
“我很怕。下五子棋容易多了。想刘先生的棋好累。”
弟弟说:
“你看,我告诉过你他不能考虑太复杂的问题。这样的预测,一定很耗精神,我们不应该过分逼他。”
程凌也有些不忍。他倒了一杯橘子水给五子棋神童。小孩静静啜吸着。程凌看客厅的挂钟。十点半,他应该去广告社看看。要神童向刘教授挑战象棋,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奇想,其实并不要紧,他和刘教授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怨。还是算了。他又想到丁玉梅希望神童表演一子棋。如果真在电视上表演一子棋,岂不更引人注意?也许还是该劝神童改下象棋?说不定培植出一朵象棋奇葩。也没有人再会疑心神童的异禀,对神童反而比较好。程凌十分踌躇。弟弟似乎看穿他的心思。
“哥哥,你先去上班。他能够下象棋最好。不能,我们也不勉强。怎么样?”
程凌欣然同意。他已经出门,想想又跑回四楼,弟弟正在给神童看他做的飞机模型。程凌将弟弟拉到一旁,低声说:
“你能不能请他预测一种股票的行情?只要一种就好。我希望知道下星期某某股票价钱大概多少,绝不再多有要求。”
“果然不出所料我所料,你真是财迷心窍。万一他肯,你千万不能跟别人提神童的事。”
“我不会。”程凌暗自惭愧,昨天他竟已告诉周培和小董,好在他们不相信。“只要知道大概的行情就成,绝不贪心,我实在需要钱。”
程凌到广告社,小董说张士嘉已经打了三次电话。程凌挂电话到电视公司,张士嘉连珠炮轰将过来。
“程胖,我找你好苦。丁玉梅都告诉我了。老兄这个主意可圈可点。我正愁观众对五子棋没兴趣,刘教授名气不小,这场挑战赛一定轰动,一定轰动。”
“别急,八字还没一撇。我不知道神童能不能下象棋……”
张士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老兄硬是罩得住,神童世界全靠你出主意。事成我一定重重谢你。”
“自己哥儿们,谢什么。就怕神童赢不了刘教授。”
“那就菜了。程胖,我的饭碗在你手里。我今天已经请示过极峰,上头十分支持,下令展开宣传攻势。我们神童世界收视率一直朝下跌,非要打强心针不可。程胖,我是乌龟过门槛,但看此一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对了,神童世界片头我们明天就弄好,要不要先给你看看?不好我拿回来修改。”
“你老兄的大手笔,还有什么问题。请你等一下。”对方的电话被蒙住,一阵含混的人声,张士嘉回到线上。“丁玉梅在我旁边,她要跟你讲话。”
“嗨,程凌。后天星期天,你陪我去野柳玩?”
程凌先一喜,又一惊,然后提高警觉。
“我不一定有空,你和谁约好了?”
“没有什么人,王若芬你认识的,还有刘教授。”
“我不去。”
“我已替你答应下来。”
“又是刘教授请你?小姐,恕不奉陪。”
“死相。一起出去玩,何必斗气嘛。”
“对不起,我还要和张士嘉谈正事,你请他听电话好不好?”
听筒里半晌没声音,张士嘉又回到线上。
“大小姐气跑了。程胖,祸从口出,以后讲话要小心,君子慎言啊。”
“士嘉。”城凌急切的说,“我现在还没有把握能让神童改下象棋,你们的宣传攻势稍等两天好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豁出去就赌这一次。程胖,你好歹帮我这个忙,我张士嘉给你设长生牌位。”
程凌挂上电话。这次真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他急得背着手团团转,神童神童,多少是非由你而起。他后悔不该瞎出主意,搞砸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正午时分,弟弟打电话告诉他神童已预测完一盘棋。他们摆了五、六次棋谱,总算研究出必胜的棋路。程凌心头一宽。弟弟说神童很累,下一盘棋留到明天研究。倒是股票行情,神童预测了一个数目。看他疲倦的样子,准不准很难说。程凌记下股票的价格,立刻找出当天报纸经济版。股市疲软,卖主求现心切,纷纷从场外杀出,某某股票的的价格,只有神童预测数目的一半。程凌拿着报纸的手微微发抖,一手心的汗,喉咙发干。小董在一旁看他神色有异,凑过来看程凌手中的报纸。
“又是经济版,你仍旧想炒股票?”
程凌喃喃念道:
“三十不发不发,四十不富不富。小董,我们拼了!周培在哪里?我们找他回来。”
小董摘下眼镜,掏出手帕细心擦拭。程凌按捺不住,抓住小董的手猛摇:
“小董,我们这次非发财不可。赶紧找周培。我们倾全力买进,立刻买进!”
“你不要这么兴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对炒股票,一下子又要孤注一掷。我给你弄糊涂了。”
“不要紧,赶紧找周培。”
周培原来人就在证券交易所。程凌要他立刻收进某某股票,电话里周培也怔了一下,连声反对。他还没得到宋经理的消息。股市除了少数场外交易,成交额极少,毫无回升迹象,他不能冒险买进。程凌告诉他不要管,先买一万股再讲。小董一旁干着急,在纸上写“一万股就是一百万!”拿来程凌鼻子前乱晃。程凌推开小董,对话筒直吼,他担保买了一定会赚,绝不能痛失良机。两人在电话里磨了十来分钟,周培终于答应买。程凌守在电话机旁,小董也陪着他不吃中饭。两人你望我我望你,找不出话讲。过了快一个钟头,周培打来电话,说已经买了五千股,程凌急得跳脚。
“叫你买一万股,居然还打折扣。”
“程胖,一万股就是一百二十万呐。你我怎么吃得进?”
“又不是马上交割。先吃进来再讲。”
“你真会说笑话,搞你不过。哪里有这样蛮干的作法。”
“我有绝对可靠的预测。”
“你的预测,现在是二十世纪了呀程胖。靠灵感买股票,**!”
“请你再买五千股,我们以后再吵好不好?”
又过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有一世纪那么长。程凌这才明白伍子胥过昭关的滋味。周培终于打电话来,铃声惊得程凌心卜卜直跳。
“买了没有?”
“买不到手。奇迹出现,回升了!别的股票原封不动,就看他一路往上窜,**!从来没看过这种怪事,今天算大开眼界。”
“赶快买!赶快买!”
“现在那里买得到手?”电话里人声嘈杂,证券交易所一定非常热闹。“涨停板,都挂出来了。”一阵大吵闹声。“涨停板!涨停板!什么玩意儿,竟有这种窜法。程胖,他妈祖上积德,给你矇上了。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我们今天居然打头阵,第一个上,别人跟随我们冲,乱有面子!”
程凌慢慢放下电话,证券交易所的嘈杂声随之而去。他坐下来,感到身心俱乏。几小时的兴奋,化成一身黏汗。小董撕碎手里的纸,说:
“成功了?”
程凌点点头:
“可惜只买进五千股。”
“人心不足蛇吞象。少赚点没关系,万一赔了不伤元气。你的消息那么准?是不是那位什么神童提供的?”
“你不要告诉别人。”程凌蒙住眼睛,觉得累到骨头里。“有一位神童能预测未来。但是我只想搞这么一次就洗手不干。这样做不对。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对。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讲。你要看住周培,他回来一定会追问到底。他讲出去就不得了。我不希望广告公司变成股票投资公司。”
“我没有这意思。”程凌说,“我只想画。我还能够画。我们捞一票就洗手不干。”
午后的喧嚣从窗外传来。是下班的时候了。多少车辆和行人拥挤在台北马路上。尘埃不见咸阳桥。程凌用力拉扯左手骨节,骨节拍拍作响。五千股。涨一倍,可以赚五十几万,一人分近二十万,虽不算多,够他们公司维持一两年。他可以画。他还能够画。钱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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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司令温汤算杀路,妙演石破天惊一局棋
2009赛季回顾之最凶险的一局棋

棋坛天才的杰作,一盘不朽的名局
《渊深海阔》——历尽沧桑的名谱

美人如玉剑如虹--象棋的千古江山英雄梦

谢司令登坛拜将,通电引爆象棋南北战争
另类观点--象棋大师是个木桶
象棋大师--是鬼是神还是人?
亦侠亦狂真名士--对话“出鬼入神”醉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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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10:47:00
第九章
程凌告诉弟弟下午证券市场发生的事,弟弟称奇不已。弟弟完全相信五子棋神童有未卜先知的异禀,程凌尚有一丝怀疑。周培早知道股票可能上涨,程凌也以为会上涨,问五子棋神童是为了测验周培的情报是否可靠。神童说会涨,可能仍是巧合。到底股票只有涨跌和不动三种情形,随便找人来猜,也有三分之一猜中的机会。弟弟却不这么想。他说五子棋神童闭目苦思了三十分钟,才预测出股票的动态,可见并不是胡乱猜测。神童预测象棋,每一步只需要想十来分钟。他为股票苦思半小时,足见股票涨跌因素,牵涉到不少人的决定,比猜测一个人下棋更复杂。程凌对弟弟的理论不置可否。反正股票已买,他不会再麻烦神童预测什么。他不愿给神童带来太多麻烦。
晚饭后他们照例坐在阳台上乘凉。程凌回想白天和丁玉梅闹不愉快,颇有几分后悔,苦思如何弥补。弟弟的话打断他的思潮。
“记得我昨天提起来布尼兹的哲学观?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里最好的世界?我昨晚想了一下,我有一个很棒的解释,你要不要听?”
“你说。”
“每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依我的解释,都像一个肥皂泡。你只要调好一杯肥皂水,拿一根麦管,可以吹出无数个肥皂泡。每一个肥皂泡就是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我认为这些世界同时存在,就像你一次可以吹好些个肥皂泡一样。一件事情发生了,在不同的世界里就会有不同的后果。譬如说,在这一个世界里你出车祸受伤,另一个世界里你就可能被车撞死。这些世界可能只有微小的差别。就像我刚才讲的,在一个世界里你还活着,另一个世界里你已经死去,其他所有情形都一样。这两个世界,你会选择哪一个?也许是第一个世界,如果你一心想活下去的话。可是你如果活得不耐烦了,你可能选择第二个世界,让自己消灭。
“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开始的时候差别很小,就像刚刚离开麦管的肥皂泡。后来他们越离越远。在某一个世界,你子孙繁盛。在另一个世界,你没有后代。两个世界原先只差你一个人,这么微小的差异,千百年后,就会造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吗?”
程凌懒懒哼了一声。弟弟继续说:
“这些可能存在的世界,有无数多个,都同时存在,就像满天飘浮的肥皂泡。有的世界终归毁灭,像肥皂泡碰到地面破碎了。我相信在所有能存在的世界里,有一个世界已经毁于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个肥皂泡已经毁灭了。可是你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们恰巧在另一个肥皂泡上面。
“来布尼兹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肥皂泡是最好的肥皂泡。如果别的肥皂泡并不存在,他的哲学就完全没有意思。所以一定要依我的解释才行。有无数多个世界,同时存在。你当然看不见,可是在另一个类似的世界里,也有程凌,他也住在台北,也是个画家。他和你唯一不同的是,他画得比你好,已经是名画家。你相信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你相信不相信有这样一个肥皂泡?”
程凌微笑。也许在另一个肥皂泡里,他已经追上了丁玉梅?
“所以如果你在这个世界失意,不要灰心,说不定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得意非凡。怎么样,我这个解释高级吧?更高级的还在后头。我怎么知道我在哪一个肥皂泡里面?我相信人可以选择他的世界。并不是有意的选择,这是正常的人所不会知道的。你在这个世界不开心,说不定你的灵魂一咬牙,就跳上另一个世界。人的灵魂就这样,能够超越时空,在或然世界之间跳来跳去。
“你不相信?我问你,你有时做一件事,有没有突然会感觉,你从前做过同样的事?可是事实上以前你并没有做过这事。有没有?一定有,我就常常有这种经验。我问过好多同学,他们也说有类似的经验。以前我以为我重复前生做过的事。现在照我这多元世界论,更容易解释了。你会感觉自己在重复做同样的事,是因为你的灵魂不久前刚从另一个世界逃来。你的确在重复你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经验。
“无数的或然世界,像无数的肥皂泡一样,同时存在。人的灵魂由一个世界趋向另一个世界,在世界之间移来移去,有的世界根本没有人光顾,它立刻像肥皂泡一样炸了。也有的世界只有少数人喜欢,希特勒一定有他自己的世界。可是所有的世界之中,只有一个世界最受欢迎,绝大多数人的灵魂跳来跳去,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个世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也就是来布尼兹所说的最好的世界。尽管有无数个或然世界,只有我们这一个世界最合乎历史发展的规律,前途最光明,这就是我对来布尼兹哲学的解释。”
程凌说:
“不坏,言之有理,从前我也听过类似的讲法,没有你讲的完整。只有一个大漏洞。假如你说的不错,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的灵魂会跳槽,跑到一个我能够全心全力创作的世界去。”
“对呀,我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说不定你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猜还在。”
“五子棋神童,又如何解释?”
“这个简单。”弟弟说。“我这套解释完全是针对他设计的。大部分的人,虽然有灵魂的自由,可以在或然的世界之间跳来跳去,可是他们却看不见未来。未来像一座隐形的墙,遮断了他们的视野。他们看不见未来,完全盲目,自然没有办法合理的选择自己的世界。也许这就是来布尼兹的理论高明的地方。大部分的人看不见未来,只有相信自己已经置身于最美好的世界。
“你不断计划,明天该如何,下星期又要如何,不倦的忙碌,却想不到明天你可能被计程车一头撞死。你为着看不见的未来活下去,即使到头来一场空,不到黄河你心不死。
“可是宇宙也许会故意留下一点小破绽,在未来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有一些奇人,像五子棋神童一样,就能够站在窗口眺望。他可以知道世界的未来是更美好,或是更丑恶,或是一片虚空。只有这些人能够真正选择一个最好的世界。我们平常很少看到和听到这样的奇人。但我相信这样的奇人并不少,只是他们太聪明了,也许早已选择了不同的世界,空剩一具躯壳在这个世界上活动。五子棋神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他年纪还小,不懂得眺望未来,一心只想下五子棋。凭他的异禀,他当然盘盘都赢。等到他长大了,能想得更远,也许……”
程凌接下去说:
“也许就不在这里了。这岂非违背来布尼兹的哲学?我们的世界应该是最好的世界。”
“你还是没有搞懂。来布尼兹仅说,从逻辑上推论,我们的世界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最好的世界,别的肥皂泡更容易撞破。但是有少数人总会有不同的看法。”
程凌将烟蒂用力扔到阳台外面。他想起小时候,常反复做同一个梦。他梦到天开了,有大异象,并且有声音说:一切都明白了!每次他都惊醒,逃到大人床上,那时程凌每星期日跟随母亲上教堂,母亲让他坐在最后一排。人们唱诗和牧师讲道时,程凌便专心读圣经。程凌仍清晰记得教堂的风琴声,窗户布幔的霉味,牧师讲坛前的鲜花。是这样无数个风琴声里的星期日,程凌一点一滴读完旧约的故事:出埃及记、利未记,以斯帖记……他津津有味的读着,一大堆陌生而古老的名字,充斥在他脑袋里。他读不下诗篇,却和大卫王一样,深深敬畏耶和华的全能。他战憟着念: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今在的、昔在的、永在的。”
很久以后,程凌才知道阿拉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俄梅嘎是希腊文最后一个字母。当时这两个名字对他全无意义。但程凌很喜欢这两个名字,觉得有一种震慑的力量。他家那时住新店。他们的宿舍十家人才有一幢公共厕所带澡房。晚上程凌不敢一个人去厕所,总要大人陪着。有时母亲不愿意陪他去,便坐在门前。程凌一路呼喊母亲,一路往厕所跑。万一母亲没有回应,他便会哭着跑回来。后来他胆子渐壮,能带弟弟一齐上厕所。走到厕所旁黑漆漆的的空地,程凌就庄严的大声念: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弟弟也随着他念。弟弟念不好,只会说,我是嘎!我是嘎!两人牵着手进厕所。程凌常偷偷先跑,弟弟跟不上,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回家程凌就挨一顿好打。
程凌对宗教的认识,从旧约开始。等他读到启示录的时候,乃达到一个高峰。就在那时程凌开始做梦看到天开,有大异象,他终于明白宇宙人生的奥秘。但程凌始终没有看清天开后裂缝所显现的异象。每次他都拼命挣扎着醒来,逃往大人床上。程凌后来回想,十分引以为憾。父亲调差离开新店,他们搬到杨梅。程凌不再跟随母亲去教堂,也渐渐少做天开的梦。但到程凌高中,对宗教又有一阵新的狂热。这次的狂热发生得非常突然,已经开始偷偷读威尔杜兰西洋哲学史话的程凌,在完全没有心理防范的情况下,被一位来杨梅主持布道的牧师感动了,满脸是泪的走到讲坛前跪下,向人们承认自己是罪人。有一位同学当场目击,这件事立刻在学校里传开来,程凌足足有三个月不敢抬头走路,引为毕生奇耻大辱。一直到读胡适日记,知道胡适有一次居然也流着泪被主感召,他方才释然了。
年纪渐长,程凌自我分析的能力增强,以为自己属于情感奔放型,便时时努力克制。他又从情感奔放立论,认定自己有艺术细胞。高中毕业,程凌不顾父母反对,考进艺术系。磨了四年,程凌逐渐明白自己是块什么料子,但他仍猛冲了一阵,开过画展,写文章骂过“五月”,和高悦白合搞过画廊,前卫过,也复古过,在画界闯出不大不小的万儿,他自谴自责的情绪却逐日增长。他没有办法妥当安置自己。事情非常明显。即使再多发几次宗教式的狂热,割掉两只耳朵,他也画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程凌终于决心改行。和三轮车伕不同,并没有人逼他转业。但一个凉爽秋天的晚上他居然想通了,将画具统统扔掉,第二天一早,出去印了一盒总经理头衔的名片,自己也没想到竟那么简单。
画具当然又慢慢买回来,程凌还能够画,也依然想画。那份冲动,那种狂喜,仍一次又一次的征服他。但程凌辛苦筑成一道心理防线。他不再自谴自责。他发现只要有一次肯承认自己是二流角色,以后就非常容易了。何况他有了所谓正当职业。没有人会要求什么。自己也不必要求什么。程凌仍在画,但努力劝自己不必当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他终于培养出业余艺术家的健全心态。
程凌想到五子棋神童的怪异行径,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孩子的心情。神童不愿意朝未来看,只希望安安静静的下五子棋。如果神童洞悉未来,历史的重担会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切都明白之后,就必须对历史负责。你确实知道你要做的事,你就不能再逃避,再没有籍口搪塞。你必须努力使未来的历史发展成为事实。程凌明白这份重担不是孩子扛得起的。孩子也许并没有想到这些。自保的本能,告诉他应该关上窗子。他只允许自己赢几盘五子棋,不会伤害任何人,也不会伤害他自己。孩子只要求平平安安活下去。
弟弟说对了一半。五子棋神童还不懂得眺望未来。但他最好不要眺望未来。还是下五子棋好,程凌想。没有人会伤害只会下五子棋的神童。他有些后悔自己多事,逼神童下象棋。要神童预测未来,更不应该。程凌暗自发誓,再不逼迫五子棋神童做这些傻事。他绝不能毁掉五子棋神童。
程凌记起神童世界的节目,赶紧下楼扭开电视。神童世界刚开始,丁玉梅正在介绍钢琴神童。银幕上的丁玉梅,程凌总觉得没有本人好看。一忽儿钢琴琤琤琮琮弹出萧邦的曲子,程凌知道是配音。神童仰首顿足,颇有大家风度。程凌想可惜是假的。又想其实谁也分辨不出真假。如果大家都无法分辨真假,真的和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一曲奏完,丁玉梅竟出现在牙膏广告里,程凌不知道丁玉梅也拍广告片,他懊丧的看丁玉梅和一支大牙膏跳快三步。牙膏王子真英俊,人人爱用笑哈哈!哈!哈!丁玉梅和大牙膏满脸笑容,领着一群孩子跑跳而逝。银幕一闪,回到神童世界。钢琴神童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弟弟走到电视机旁。
“这节目乱没意思。”
“不要换。”
“啊,我忘了你要看丁玉梅,对不起。”
丁玉梅和大牙膏又跳了一支三步曲。钢琴神童演奏完第三首指定曲,评审员成绩随即公布,九十九、一百、一百、一百、九十九。全体一直审查合格,她是神童。大家热烈鼓掌。丁玉梅回到台上,拉着钢琴神童的小手说:
“各位观众,今天神童世界的节目全部播放完了,谢谢各位收看。下星期神童世界时间里,我们将邀请全国闻名的前象棋棋王刘乐贻教授,和一位特别有象棋天才的小朋友下三盘指导棋。这是我们第一次发掘到象棋神童。欢迎各位观众按时收看。再会。”
“象棋神童!”弟弟摇头。“居然已经开始大力宣传。如果五子棋神童下输怎么办?我不喜欢他们这种宣传手腕。”
“五子棋神童不能输。”程凌说。“输了他就当不上棋王。我们一定要使他赢。”
“谁是棋王?”弟弟问。“还不是帮忙电视公司搞噱头。五子棋神童不应该出山的。”
“你该劝他到另一个肥皂泡去。”
“什么?哦。”弟弟笑了。“对。应该去另一个肥皂泡。我想一定有另一个世界,里头的男女老幼都喜欢下五子棋,没有政治家,也没有兵士,谁五子棋下得好,谁就做国王。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程凌说。
10楼
万里长空碧无痕 发表于:2008/12/3 10:49:00
第十章
星期六,证券市场还是他们买进的股票一枝独秀。开盘没多久,又涨停板。周培乐得合不拢嘴。他从宋经理处打听到内幕消息,某财团打算收进某某股票,事机不密,股票立刻上扬。程凌将信将疑:
“为什么选择这时候收进?有什么目的没有?”
“显然另有文章。”周培说,“大约是争夺股权。你一定听说过某某公司的故事。那时候股市正热,几个股东偷偷搞股票,满心以为能放能收。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算计他们。等到股东警觉事情不妙,要收已经收不回来了。股东大会一召开,控制权操在人家手里,一句话没有,乖乖认栽。这有个名堂,叫做十面埋伏擒蛟龙。”
“这次又是同样故事?”
“也不一定。我自己瞎猜。”周培兴致很高,程凌好久没看他这么愉快过。“反正我们等涨得差不多就跑,绝不当出水王八,死咬住不肯放手。做股票贵在能够当机立断,太死心眼就毙了。程胖,你的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有两下子。再请他提供一点情报如何?”
“不行。”程凌说。“我们捞完这一票就洗手。有几十万资本,我们的公司已经可以维持一两年。”
周培眯着眼,一只手搭上程凌肩膀。
“程胖,又打退堂鼓?有几十万资金,我们正该乘胜追击,好好干几票。有你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提供情报,配合我的战略运用,一定百战百胜。你可不能退缩。”
“不行。小董和我都决定不搞。你上次也同意暂时不搞。现在赚了一笔,我们见好就收。有了资本,我们广告公司也可以大展鸿图,不必再做股票。”
周培摊开手,做个乞求的姿势。程凌不理他。周培转向小董,小董也摇头。周培耸耸肩:
“好吧。两票对一票,我只有少数服从多数。程胖,你们不搞,我自己搞,和广告公司无关,你总不反对?”
“当然。”
“只有一桩事。你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我想直接和他联络,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如何?”
程凌沉吟不语。周培脸上出现阴影。
“程胖,我们多年老朋友了,你还跟我斤斤计较?你不愿意用公司名义去搞股票,我同意。既然你不搞,我和你那位朋友直接联络,也不碍你的事,何必这么小气!”
“我不是小气。我那位朋友并不喜欢预测股票,上次已经十分勉强。我不愿意让他为难。”
“他到底为难不为难,我和他谈谈就知道。如果他一定不肯,我绝不多问一句。你让我直接跟他谈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赚钱分他一半。”
程凌十分窘迫。周培满怀怒气瞪着他。如果他不告诉周培,似乎显得不够义气。可是他实在不能透露五子棋神童的秘密,他不能毁掉神童。他不应该逼使神童做他不想做的事。程凌颇感后悔。
“周培,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这样做对我那位朋友不好。我不能毁了他。”
“**,跟我打太极拳。”周培气得脸发绿。“程胖,我一向尊重你,把你看成好朋友,任何事情绝不隐瞒。上次你要见老宋,我说了个不字没有?后来是他黄牛,我对你绝对仁至义尽。今天找你的朋友帮帮小忙,你就这样小气,真够意思!我他妈算有眼无珠。”
“周培。”小董在一旁劝解,“程胖绝对不是故意瞒你,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自己人,不要这样。”
“你也知道那个预言大师是谁?”
小董一怔,说:
“我……我不知道。”
这下犹如火上添油,周培更气。
“好小子,串通了就瞒我一个人。还说什么三位一体。有了财路,立刻把老朋友一脚踢开,**!”
程凌料想瞒不过,只得将事情原委告诉周培。他一再强调五子棋神童身体孱弱,只喜欢下五子棋,别的事情都没有兴趣,这次肯预测股票行情,已经非常破例。他们既然靠神童赚了一笔,不好再去麻烦神童。小董也劝周培不要找五子棋神童。周培怒火渐消,答应不去,想想又忍不住说:
“我们不动神童,别人要动,岂不平白吃亏?程胖,既然是你发现神童的异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保护他不错,偶尔请教他几个问题,大家发财,有何不可?”
“我们已经靠他赚了一笔。”小董说,“何必太不知足呢?”
周培说他并不贪婪。这年头人心难测。他们做好人,别人不一定佩服,反而会倒打一耙。而且,神童一样可以发财。大家发财,皆大欢喜。小董和他讲了半天,仍旧有理说不清。程凌看三人意见相差太远,多说无益,只有要求周培和小董绝对不要泄露秘密,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对这一点,周培不但没有异议,反倒责备程凌嘴快,不能保密。程凌懒得跟周培再吵,推说自己要送设计好的片头到电视大楼。小董愿意陪他去。两人跨过马路到公车站等车。
虽是仲夏,早上难得起了风,天色清爽,淡淡缀几丝云卷,显得蓝天格外高远。程凌深吸几口气。路旁几位野孩子在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前玩弹珠。程凌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有土地庙。红砖砌的小庙只有一尺高,两尺宽。土地神挤在不能再小的小庙里,背后是汽车公司。居然有一束香插在庙前小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上升。程凌感到心胸舒畅,不知怎的竟十分感动。
张士嘉在导播室,热烈招呼程凌和小董坐下。程凌交给他片头设计的纸袋,张士嘉抽出来略微浏览,连声说:
“好极,好极。老兄大手笔,我们以后还要多多请教。”他将牛皮纸袋摆在一旁。“你看了昨晚的神童世界节目没有?我请丁玉梅提一下棋王和神童赛棋的事。今天我们准备发消息给各报。我这两天想找五子棋神童来现场排练,派人去找,始终找不到,他家人说有一位程先生每天带他出去。是你吧?”
“是我弟弟。神童每天在我家跟我弟弟练棋。”
“原来如此。这次实在麻烦你费心。他棋艺如何?”
“进步神速。”程凌说,“再练两天,打败刘教授不成问题,刘教授已经正式接受神童的挑战?”
张士嘉低声道:
“他那么好面子,消息一旦传出去了,想不答应也难。我这套赶鸭子上架的手法,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
“你拿刘教授祭旗,他心里一定不痛快。我们非得罪他不可。”
“我只用他一次,以后又无求于他。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一百年再碰不到一处。”
程凌左右张望,忍不住问张士嘉:
“丁玉梅呢?”
“今天没来。大概出去玩。刘教授盯她盯得很紧。那小子不知道是否吃错药,性急得很。丁玉梅有点吃他不消。”
程凌心里不是滋味,看小董坐得无聊,便向张士嘉告辞。张士嘉今天很客气,送他们出来。
“程胖,我让神童跟你再泡两天,下星期二,一定要请他来电视公司排练。还有,他不是会下什么一子棋,也想请他表演表演。我们以象棋挑战赛为主,再穿插别的表演,就更加精采。”
程凌不动声色的说:
“先练好象棋再说。一子棋就是猜拳,没多大意思。”
“他可以每次猜拳都赢?这也很有意思。”
“不一定能赢。”程凌赶快解释。“多半靠运气。猜拳当然靠运气,没有什么。”
“那就算了。”张士嘉说,“我会关照会计室送去设计费。你开来帐单没有?在哪里?”
“都在牛皮纸袋里。请你找一下。”
程凌和小董走出电视大楼。程凌心神恍惚,一脚高一脚低,茫茫然朝前走,不是小董一把拉住他,差一点就撞上摩托车。
“小心!你还在想神童的事?放心,周培和我都不会讲出去。”
程凌忙说没有。两人随便找家小店吃客饭。程凌喝一口飘油迹的茶,毫无茶味。辣子鸡丁一盘,青椒里藏了几小块鸡肉。麻婆豆腐略浇了肉末。地上摆一罐黄绿色叶子的菜汤。白饭倒无限制供应。程凌狼吞虎咽扒下五碗饭,小董看着他笑:
“你叫客饭真不吃亏。”
“肉价没涨前,我吃蒙古烤肉最不吃亏。那几家店都被我吃怕了,不敢不涨价。”
吃完,老板娘过来算帐,四十块。程凌说:
“明明十五元一客,怎么四十块!”
“对不起呀,我们昨天加价,墙上贴的价钱,来不及全部改。你看那边的价钱已经改了,我不会骗你呀。”
程凌抬头看对面墙上招纸,果然不错,和小董各掏出二十元扔到桌上。老板娘随手拿抹布拭净桌面,几颗饭粒掉进地上的汤桶。小董直皱眉。程凌念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两人慌忙跑出小店。程凌问小董去哪里,小董说没事。程凌和黄端淑、高悦白、冯为民四点有约,时间还早,提议敲两杆。小董没有意见。这一带程凌最熟。三转两转,找到一家撞球店,里头挤满了人。程凌和小董看一会,觉得没什么道理。沿巷子走下去,没多远又有一家,同样地段,却门可罗雀。程凌和小董进去打了两盘,有人过来挑战,要求下彩。程凌知道小董一向喜爱此道,就让他上,自己观战。小董球很稳,绝少失误,看似平凡,多少郎中栽在他手里,他们打了三盘,彩头从一百元加到三百元。小董一路痛宰对方,赢得太轻松,程凌看出对方有意放水。第四盘,果然那人孤注一掷,彩头加到两千元。合上刚才赢得六百元,程凌、小董全部财产凑起来不过一千多一点,两只手表都脱下来赌,请计分小姐做公证人。那人一起杆就球艺大进,程凌不禁替小董捏一把冷汗。红球打完,小董仍居下风,程凌以为小董阴沟里翻船,小董却突然大显神威,连吃带做,一颗星的绝招都使出来,对方目瞪口呆,眼巴巴看小董清掉台子。小董还想再干,对方也不肯罢休,程凌硬要小董走路。两个人站在门口有拦阻之意。幸亏程凌个子大,保着小董冲出来。出了巷子,小董吐口口水:
“这种技术就想吃烂饭,只靠胳膊粗。人家输了心里不服气,当然不肯上门。”
程凌也不禁哑然失笑。他看时间差不多,在大街口和小董分手。下午,风停了,热空气一堵墙似挡在行人面前,倒比中午更闷热。高悦白的画室在附近一片商店的阁楼。冯为民以前也租过这里,自称屋顶间的哲学家,十分得意。冯为民去当兵,就把房间让给高悦白住。后来高悦白继承到叔父遗产,在士林买了公寓,本想放弃这阁楼。程凌贪图阁楼地段好,说服高悦白,两人合租下来,想搞个袖珍画廊。高悦白那时的女友小林花了很大力气帮忙清理布置。高悦白和小林吹了,画廊无疾而终。程凌做生意后,租金由高悦白一个人负担,好在不太贵,高悦白仍留着当画室,虽然他可以在家里画。程凌猜高悦白还有些恋旧的意思,小林的布置一直保留未动。这事黄端淑当然知道,睹物思人,难怪她始终不信任高悦白。小林那时已经号称高悦白的“不婚妻”,一下吹掉,黄端淑就不肯再上当。程凌想女孩子尽管满嘴新思想,到了紧要关头,拿出旧道德,绝不妨事。黄端淑毕竟有主见,小林就吃亏在心口如一。高悦白的不婚妻,岂是容易做的?
阁楼里极热,高悦白却披大红睡袍,戴一顶绿色毛线帽,活像一颗大番茄。程凌永远西装笔挺,常怕被领带勒死,也没有女士垂青。高悦白这副名士打扮,女孩子仍趋之若骛,可见高悦白有他的男性魅力。程凌瞧着高悦白两条飞毛腿,心想男人的确不容易领略同性的好处。高悦白扔给他一叠图片。
“给你看一些妙图。”
“乖乖,你哪里搞来这种货色。”
“仔细看。有日本、香港、丹麦、美国各种来源。看久了就知道不一样,各有千秋。”
“你想画这个?”
“先看此次成绩如何。”高悦白指着墙角一堆画。“题目都想好了。一百零一种腿。每种腿都花了我一番心血。”
程凌仔细端详最上面一张画,说:
“连毛孔都要画,真累。搞你不过,干脆拿照片放大算了。”
“从前我也这么想,画久了就知道此中有真意。”高悦白拿起程凌手中的图片往空中一扔,雪花般一叶叶飘散。“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你可以为这个献身。上帝的杰作,绝不能改动一点,只能将它一笔笔恭敬的绘出。我们要画最真实的东西。什么东西比这更真实?”
程凌掏出烟,高悦白摇头不要,程凌说:
“我也想好一个题目,财子画。画每个人都喜欢的东西。钞票。各种各样的钞票。钞票可以买你要画的那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所以钞票更真实。”
“错了,性最真实。性就是生命。”
“钱最真实。钱就是自由。”
外面有人哈哈一笑。
“都错了。爱情最真实。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冯为民走进来,捡起地上一张图片。
“高悦白,小心被警察当春牛逮走。黄端淑随时会到,还不赶快收起来。”
三个人忙着捡。程凌找到几张旧报纸。
“高悦白,不要遮住你的一百零一种腿?”
“她知道,”高悦白说,“不过……还是盖上好了。”
高悦白换掉睡袍,藏起毛线帽,看上去比较像样。图片藏好,两百零二条腿躺到旧报纸下,一切安排妥当,又等了半小时,三个人差点没热死,黄端淑才姗姗而来。
程凌有些不高兴,高悦白却一点脾气没有,问黄端淑去统一吃牛排如何,黄端淑没兴趣。商量半天,还是决定到永合老地方吃海味。程凌和冯为民挤进高悦白的乌龟车后座。冯为民笑道:
“老哥,今晚又要委屈你的五脏庙了。”
“没什么,我也爱吃海味。”
“听说你股票又赚了一笔?”
“你听谁说的?”程凌小吃一惊,心想台北耳报神真多。“怎么消息传得这么快!”
“那么是真的了。”冯为民说,“昨天股票市场异军突起,谣言说一家广告公司领先买进,我猜一定是你们。老哥最近时来运转啊。”
“没赚多少,我们动作还是太慢。”程凌犹有些后悔。“本钱不够,还是要大财团才有办法大赚。”
“老哥,最近能够在股票里捞钱的,都是祖上积德,你们够运气。”
黄端淑岔开冯为民的话,问程凌有没有去看几个新人的画展。程凌说没有。高悦白看过,和黄端淑谈了一路,程凌懒得插嘴。冯为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声不响。吃饭时冯为民和程凌谈股票,黄端淑和高悦白谈画展,始终讲不到一处。其实程凌可以谈别的,可是他不知怎的,觉得黄端淑和高悦白有点装腔作势,心里不高兴。以前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仔细分析,断定是妒嫉心作崇,突然想打电话给丁玉梅,再也坐不住,编句话跑出来到柜台打电话。丁玉梅母亲接的,丁玉梅当然不在。程凌心里一沉,暗骂自己无用,咬牙将姓名留下。电话号码就不用记了,她知道。挂上电话,想想,又拨回家。弟弟还没走,嘴里嚼着东西说:
“要不要跟我去舞会混混?女多男少,主办人急死了。”
程凌说不用,问弟弟五子棋神童第三盘棋预测得如何。弟弟说一切没问题,神童早已回家。程凌回到小房间,冯为民和高悦白抢着会钞,高悦白赢得最后胜利,走出餐馆,冯为民抓住程凌去隔壁店铺买东西。高悦白和黄端淑站在餐馆门前谈了许久,黄端淑居然招来一辆计程车,高悦白未加阻拦。程凌和冯为民从店里看见,冯为民诧异道:
“煮熟的鸭子会飞,怪事!老哥,我们白忙一场。”
“早叫你少管闲事,你不听。”
“回去问问高悦白怎么搞的。”
高悦白似乎没有心情说话,只说请他们回家喝酒。他们回到士林高悦白的公寓,从九点喝到一点,高悦白第一个支持不住,躺到地上。冯为民大骂高悦白没用。冯为民老习惯,喝醉酒就要骂人,揪着高悦白衣领说:
“我一直佩服你是个人才,想不到你越来越不长进。只会画这种东西!第一次你给我看画片,我觉得够刺激,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看了一个星期,看了一个月,我就明白,不成,还有别的什么。我不能永远要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更值得画!”
高悦白醉得不省人事。冯为民放开他。
“我自己没有什么,学了这一行,再没有搞头,可是我对朋友们抱着信心,看得比我自己更要紧。你画这种东西,做什么呢?做什么呢?”
程凌说:
“他醉了。你再说,他也听不到。”
冯为民摇摇摆摆的起来,想去拿酒,却栽进沙发,他索性躺下来。
“昨天我去看方先生。他们要方先生退休,昨天早上最后一次公开讲演。下午我去他家见他。我问方先生,退休以后做什么,方先生说写书,重写先秦思想史。六十几岁的人了,他计划写书!出来我就想,我活到六十岁,恐怕已完全垮掉,不要说写书,看书都没劲。我现在已经不能每天看书,杂事太多,你知道。回家已经精疲力竭,满脑子生意经,静不下心来……写文章更不成,一枝笔有千斤重……他们老一辈的读书人,你骂他们抱残守缺,食古不化,也许不错,可是他们硬是守得住。换了我,我就守不住。你守得住吗?”
程凌说:
“时代变了。我敢说,方先生一辈子没有为钱操过心。他不会赚钱,也不想赚钱。老一辈都是这样,价值观念不同。我们非要赚钱不可。”
冯为民闭上眼,叹口气: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你和高悦白一样差劲。作品要写实,为什么不学学罗特列克?画妓女,画酒把女,都还有点道理。画这种东西,丢脸!”
“外国人喜欢。”
“我告诉你,外国人喜欢的理由很简单。只要是手工做的东西,人工花得越多,他们就越喜欢,机器成品反而不值钱。他们买这种画,还不是看在工细份上,哪里管什么艺术价值!你画这个,不如去织大甲草席。”
程凌俯首无语。半晌挣扎出一句:
“你提到罗特列克,他父亲是贵族,自己又是残废,心理不正常。社会良心有什么用?喂狗算了。”
冯为民以手指天说:
“我们必须对历史负责。历史潮流会决定我们存在的价值。”
“去你的历史潮流。我不管什么历史潮流,我要自由。我只要赚钱,钱就是自由。”
冯为民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的确相信钱就是自由?”
“我相信什么,有什么关系?谁在乎我相信什么?”程凌指着躺在地上,发出鼾声的高悦白,“你不要问我,你问他。我已经放弃了。我承认我是二流角色。听到没有?我承认我是二流人物。够了吧?”
冯为民突然笑了。
“他妈的,你是二流,我算老几?老哥,少发牢骚。历史潮流会决定我们存在的价值。”
“不用靠历史来决定,眼前就有人能预测你我的未来。”
程凌告诉冯为民五子棋神童的故事。冯为民听到一半,酒性发作,跑进盥洗室大吐,出来人倒清醒不少。搞悦白仍沉醉不醒。程凌和冯为民合力将高悦白抬上床。高悦白卧室墙上仍钉着几对美腿,被冯为民扯掉。他们叫了计程车回台北。车过松江路,一阵白雾迎面袭来。程凌赶紧叫司机停车。他走进雾里,冯为民在后面唤他。程凌走到路灯下,冯为民踉踉跄跄从雾中出现。程凌可以感觉颈项凉凉的,摸上去却并不湿。他想起白天看见的小庙。台北毕竟还有几桩可爱的事物,如这雾,如那小小的土地庙。程凌多么希望丁玉梅在这里。也许她会叹息说,好可爱唷!于是一切都十全十美。程凌继续朝前走,冯为民嘴里不清不楚讲他另一个大理论。走进一条小巷,冯为民没有跟上来。程凌并不停下来等他。走过巷子,雾竟完全散了。程凌找到面摊,叫碗牛肉汤面,一碟豆腐干。面摊桌上堆满脏碗。程凌推开脏碗,自顾自埋头大嚼。一辆计程车在他身后停住,面摊老板摆手说没有面,车子呼一下开走,在巷口转弯时吱的用力刹车。程凌一口气喝下面汤,付了钱,走了百来步,热气攻心,忙解开衬衫。他转进一条小巷,前面黑黝黝的,毫无响动。程凌大声说:
“哪里有虎?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他闯进巷子,果然有一头猫纵上墙头,对程凌妙妙的叫。程凌哈哈大笑,放开脚步,三转两转,就回到他住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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