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路
一 劫粮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莺飞草长时节，燕门关外，却还是积雪初化。
这一日，兵部把一批粮草运往燕门关，解粮官叫武庆，武举出身，人称“神箭武庆”。他固然精于箭法，也天生神力，背上的大弓重七十余斤。
粮草装在数十辆车上，他带领两名副将、数十名兵丁护送。另有十余匹健骡，驮着燕门关将官豪绅的私人货物。他已是多次来往燕门关，轻车熟路。
这日晌午刚过，阳光耀眼，武庆在马上扬鞭指道：“明日就到燕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数十人，穿山越岭，运送粮草，差幸没事，真可庆呀。”副官急忙阿谀奉承，抢着说：“武大人箭法无两，路上纵有些小毛贼，也不敢出了。”武庆道：“这是那里话，箭法还是有一点的，无两就说不上了。”言下颇为得意。
正是三月天时，野草新绿。路旁翠竹青青之中，现出一家酒肆。方庆道：“这次平安没事，也非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燕门关已近，大家就在此歇歇吧。嗯，我请两位副将喝碗酒。”
进了酒肆，几杯下肚，一名副将道：“大人职守在身，不然今年开科比武，武状元就是大人的了。” 另一人说道：“今天天气甚好，请大人施展箭法，让大家开开眼界。”武庆也有此意，道：“好。”执弓走出酒肆，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上空中，在箭头掉落时，又一箭射出，只见两箭竟然在空中相撞，两边分开来，一齐落地。两副官看得眉飞色舞，兵丁更是目瞪口呆。
大道上蹄声得得，一人骑马驰来，高声赞道：“好箭。”来人衣衫华丽，带了顶布帽，秀才打扮。他背上也背着把弓，只是小得可怜，不及大弓一半。马也甚显瘦小，四肢摇晃。两名副将暗暗好笑：“这秀才定然是怕道路不平，背把弓壮胆。”
武庆回到桌旁，秀才也下马入来，要了壶酒，一碟花生，坐在旁桌。武庆料他是个有功名的人，便攀谈道：“兄台贵姓？”秀才道：“在下姓时。”武庆道：“兄台背弓在身，箭法不错吧？”秀才道：“在下背弓，实只为壮壮胆子，不懂箭法。大人这把弓模样不错啊，是上等木料造的吧？”一名副将喝道：“你这穷酸胡说，大人这把是铁弓。”秀才惊道：“这么大的铁弓，那背得起啊？”副将道：“武大人天生神力，箭法无两，你不知道么？”秀才连声道：“佩服，佩服。”过了一会，又道：“在下道燕门关省亲，正担心路上盗贼众多，不知可肯让在下同行？”武庆道：“粮车行走较慢，兄台不赶时间，有何不可。”秀才大喜，道：“时青在此谢过。”便提酒壶过来敬酒。
他提的是农家土酒，几文一杯，两名副将急忙把杯收起，武庆盛情难却，只好饮了一杯，说道：“不必客气。”时青再斟时，便婉言回绝。
掌柜是名四十余岁的妇女，脸上笑容甚甜。突然伸手抹了一下额头，道：“唉呀，差点把这事忘了。”跑进内室，捧了一坛酒出来，酒坛上写着“状元”二字，叫道：“状元酒，客官要不要状元酒？”
众人目光看过来，妇女又笑意盈盈的道：“客官，这是为状元酿的酒呀，饮了要种状元的。也不贵，只卖三两银子。”原来这坛酒是几天前一位酒农送过来的，她是一两银子进的货。时青问道：“你说这是状元酒呀？”妇女“嘻嘻”笑道：“正是，正是。”时青道：“好，你把这坛酒捧过来，让武大人试试。”两名副将眉开眼笑，妇女刚刚走近，一名副已站起来把酒坛接过，帮武庆斟了一杯，高高举起，道：“末将恭祝武大人饮了这杯酒，高种状元。”时青放了酒壶，也斟了一杯，道：“在下也恭祝武大人春风得意。”另一名副将说了些祝贺的话。
酒过几巡，拔队起行，武庆和两名副将饮酒甚多，刚才还不觉怎样，此时在马上被风一吹，只觉酒意上涌，醉熏熏的有些睁不开眼。特别是两副将，左摇右摆，每每欲从马上跌下来。一会儿竟打起呼噜。
武庆也睡意甚浓，向时青道：“兄台是初走这条路么？”时青道：“以往走过几次，只是路旁峰峦重叠，鸟叫猿啼，人烟罕至，不免惊心。” 武庆道：“兄台莫怕，有我们同行呢。”时青点头道：“这次是仰仗大人了。”
武庆道：“兄台是哪里人啊？”时青道：“我原是燕门人士，多年前避胡马，到了外地。”武庆道：“兄台原来是本地人啊，在下是走眼了，那条村子的？”时青道：“土南村。”武庆道：“，是燕门关南面那条村子。”时青道：“正是，武大人真是这里的常客了。”武庆多次运粮经过此地，对这一带略有认识，也识得些村子，道：“村前有一大片菜地，四季青青，真是好看极了，每次经过，都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时青道：“武大人真是有心之人。”武庆道：“这个地方真不错，菜地旁有条小溪，宛如绿带绕过，大家正好到溪里汲水浇菜。”时青道：“不错，这条小溪叫土南溪。”武庆道：“溪旁枣树甚多，果子红彤彤的，是野生的罢？”时青道：“是木大爷家种的。”武庆道：“这么说来，这位木大爷就是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伯了，枣树旁有茅棚，常见在那里出入，想来就住在那里。”时青知道那是个茅厕，觉不太文雅，便不说话。
边说边行，很快过了村庄酒肆，进入大山之中。时青把弓解下来，抓在手中。武庆道：“兄台这把弓是买来的罢？”时青“嗯”了一下。武庆又道：“要多少银子啊？”时青道：“几百两吧。”武庆只道他在说笑，也不介意，道：“让我瞧瞧。”时青把弓递过去，他执在手中，竟觉甚为沉重，伸手一拉，竟然没法把弓弦拉圆，还道饮酒过多，一时没了力气。时青把弓接过来，挂回背上，道：“武大人，你也把弓解下来，让我瞧瞧吧。”武庆心中不服，心道：“我也把弓解下，让你拉拉，让你也拉不动。”把弓解下来，递给时青。时弓接弓在手，举手一拉，顿时弓如月满。突然又用力一拉，“啪”一声，弓弦竟被拉断。
武庆酒意大减，喝道：“你是何人？”时青掷弓于地，拍马一窜而去，他那匹坐骑走路看似摇摇晃晃，奔跑却是甚速，武庆想要喝叫阻拦，也是不及。时青在半里外勒转马头道：“武大人，我是劫粮的。” 弯弓搭箭，连发两箭，两名副将腿上中箭落马。
跟着又一箭向武庆射来，武庆断弓一拨， “嚓”一声，迸出一溜火花。只见第二枝箭又射到，武庆手臂酸麻，不敢再隔，一个斤斗从马背翻下，箭便从头顶飞过，头皮沁凉。眼见第三枝箭射来，便往旁边的陡坡一滚。那知陡坡是一个陡崖，直往下掉，掉落一个山谷。
刚落谷底，耳边便听一人大喝：“你这厮掉下来啦。快快起来，和你大爷打一架。”武庆正晕头转向，站起来晃了一下，又跌在地上。原来这山崖高十余丈，他在跌下时连翻了几个斤斗，好在他皮粗肉厚，崖面野草茂密，也没多少突出的石头，总算没甚大碍。
一少女道：“哥哥，理他做甚？把他绑了。”刚才那人道：“听说他有些力气，正好试试我的本事。喂，你没事吧？”武庆站起来，只见眼前影绰绰的站着两人，一个是五大三粗的少年，一名是娇滴滴的绿衣少女。问道：“你们是何人？”少年道：“我们是山寨的。”武庆道：“那个山寨？”少年道：“燕门寨。”武庆喜道：“你们来得正好，上面有强盗劫粮，你们快去帮忙。”少年哈哈大笑道：“劫粮的就是我们。”武庆大惊失色，道：“你、、、你说什么？”少年摆了个架式，道：“净是罗罗嗦嗦，放马过来罢，让我试试你的武功。”武庆道：“你、、、你说明白些，你们当真是燕门峡的？燕门峡、、、燕门峡怎、、、怎会劫粮？”少年道：“我们是燕门峡的。你们不是要攻打我们么，我们便把你们的粮草劫了。”武庆道：“这是那里话，我、、、我我何时要攻打燕门峡了？”少年道：“要攻打燕门峡的是燕门关的总兵丁铨，你帮他运送粮草，不用说就是他的同伙。哼，快快放马过来。”武庆道：“丁、、、丁总兵要攻打燕门峡，我、、、怎么不知？”少年“哼”了一下道：“知道了你也不肯说，说不定还是你出的主意呢”武庆道：“燕门峡的人都是抗胡英雄，我武庆怎会出主意攻打他们？”少年道：“我就不相信你的话。快放马过来，让大爷把你绑了。”
武庆见他二十来岁年纪，却大爷长大爷短，也不禁有气，道：“好，我就试试燕门峡的武功。”一个搂身拗步，“呼”一拳向少年面门便捣。少年右手一拨来拳，左拳奔武庆胁下捣来，武庆双拳往下一错，将少年的拳头推开，变拳为掌，突击少年面门，少年竟不闪避，伸手往来拳抓去，将武庆的双腕抓个正着，武庆双掌一翻，也抓住了少年的手腕。这下双方全力相抵，不敢稍松，否则便被对方甩到地上。武庆自恃力大，“嘿嘿嘿”运了几下，想把少年抓起来举过头顶，那知少年双臂就如铁柱一般，竟搬不动。少年蛮力用得惯了，想把武庆摔到地上，那知武庆如钉在地上，撼不动他半分。少女大叫：“哥哥，怎么了？怎么了？”想过去帮忙，又怕他责骂。
一名汉子自远处走来，叫道：“铁柱，武大人，住手。”此时两人一个额上青筋暴起，一个是脸色憋得通红，谁也奈何不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汉子来到旁边，抓住两人右腕，轻轻一分，两人不自禁的把手松了开来。少年退了数步，叫道：“霍叔叔，你分开我们做甚，我正要把他甩到地上呢。”汉子哈哈大笑：“铁柱，霍叔叔看出来啦，你们两人谁也赢不了。快快过来向武大人道歉。”
少年道：“他打我不过，我为何要向他道歉？”汉子道：“你不向武大人道歉，霍叔叔回去再罚你。”向武庆抱拳道：“武大人请了。”武庆道：“阁下是、、、”汉子道：“在下燕门峡霍一武。”武庆颇为动容，道：“原来是霍少寨主。不知少寨主有何见教。”
霍一武道：“燕门关要攻燕门峡，不知武大人知是不知？”武庆道：“刚才听这位小兄弟说，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我是解粮的，对军中之事确不知情。”霍一武道：“在下暂扣粮草，武大人不会介意吧？”武庆脸上疑惑不定，道：“少寨主想怎么办，就明说了吧。”
霍一武道：“我之想这样做，是想燕门关取消原来计划，至于粮草，肯定要还的。”武庆暗暗心惊，丢失粮草是大罪，嚅嚅嗫嗫道：“少寨主，除了扣粮，就没其它办法啦？况且粮草将来还要还回，岂不是、、、岂不是、、、”霍一武哈哈笑道：“莫怕麻烦，咱们还要多做这些麻烦事呢，只要麻烦事有利于团结，消除误会，就不妨多做点。况且丁铨等军官豪坤十余车货物在我手中，他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武庆道：“少寨主把粮草劫去，我、、、我的兵丁如何安置？”霍一武道：“我会把他们请回山寨，好好招呼。受伤的也会给他们医治。我原想也把武大人请回山寨，又担心武大人委屈，决定让武大人到燕门关去。”武庆脸上冒汗，道：“少寨主，这、、、这、、、”霍一武道：“粮草咱们迟早会归还，丁铨不会治你的罪。我这里有封信，，你带去给他看了，他就更不会治你的罪了。”武庆心道：“不管信的内容是什么，也只好当一回信使了。”慨然道：“还请少寨主看管好兵丁粮草，我便帮少寨主把信送至燕门关。”霍一武笑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武大人是个热血汉子。”拿出一封信，递给武庆。蹄蹄得得，一名汉子骑马驰来，骑的正是武庆的坐骑。武庆更无话说，跨上坐骑，抱拳向几人一揖，驰出谷口。
他轻骑而行，天黑时已至燕门关。把信向丁铨呈上，丁铨不及细问粮草情由，把信打开，见上面写道：“丁铨总兵具鉴，闻总兵欲派兵攻打燕门峡，甚慨之，既为保家卫国，何派兵来攻册山寨耶？山寨中多贫苦百姓，当年为胡马所逼，流离失所，今吾聚之，只为抗击胡马也。当年城墙荒芜，百姓纷纷远迁之像，总兵已忘乎？你我兵戈相见，吾边关必然受损，胡马直入矣。望总兵为我百姓，勿派兵攻之，你我合抗胡马，则力大矣。吾今劫粮，非全系逼迫总兵，实因寨中缺粮，不得已为之也。兵将的粮草定当归还，但那十余车私人货物，大都是将官豪坤劫掠的私人财物，正宜我需，暂借用之矣。我之劫粮，亦为掩人耳目，归还粮草之时，其他不敢说总兵罢兵，也无法感叹私人财物之失矣。破虏敬上。”丁铨双目放光，手拈胡须，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