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大公网 作者/ 十三豆
对于一个武侠迷来说，有幸与自己崇拜的偶像作家做同事，而且有机会与对方下过一局未分胜负的棋，说起来也有一种荣耀感。
在求学时期，我已是一名武侠迷，当中、金庸、诸葛青云、卧龙生、倪匡、以至古龙等，都是我的「粮食供应商」，他们自然亦成为了我的偶像。
三十六年前，当我离开学校，踏入社会大学，第一志愿是当新闻记者。结果很幸运地，我的第一份工便是进入了大公报当记者。更幸运的是：我到报馆工作后，才知道我的武侠偶像梁羽生，也是在大公报工作的。之前我虽然看过他一套又一套的武侠小说，但从不知他是报馆副刊编辑，能与偶像如此接近，实在喜出望外。
仍记得，当我一知道梁羽生是在大公报工作后，即嚷着一位师姐带我静静地走到副刊部门口，目的只是想远远看一看我心目中这位「武圣」的庐山真面目。
与笔下人物沾不上边
老实说，以我个人感觉，每个武侠小说家都有自己不同的风格，可说各擅胜场。但若论文笔之细腻，我认为梁羽生是一绝，尤其对人物性格和内心的描写，无出其右。正因如此，便以为能写得出这麽多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物的人，本身总有点其笔下人物的影子吧。所以，当我怀着兴奋和期待的心情一看，不禁失望：怎麽原来梁羽生是这麽一个矮胖老头来的，跟他笔下《萍踪侠影录》的张丹枫、《白髮魔女传》的卓一航、甚至《云海玉弓缘》裡的乞丐金世遗等男主角的形象，全完沾不上边。
直至若干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最出名的武侠小说家，几乎都有同样的特点，就是：头大、肥矮、说起话来都带有他们自己浓浓的乡音，最少有一半说话令人听不清楚。梁羽生如是，金庸如是，倪匡和古龙亦如是。
不出众的梁羽生，让我第一时间明白到：文笔靓不等于人靓。自此之后，在报社内每次见到他，都不期然想着同一个问题：这样一个矮胖老头，笔下怎麽可以塑造出如此多个令读者看得入迷的男女主角？
那时，我以为自己对梁羽生的「崇拜感」会澹下来。可是，随着时间越久，我竟觉得对梁羽生越来越敬重。敬重的，不仅是迷他的小说，还有他的才学，以及他的真性情。
这些感觉，是从报馆相处中日积月累形成的。当时，大公报在湾仔轩尼诗道国华大厦，其中七楼是报社的小卖部和茶水部，每到下午茶时间，一些同事能放下工作的，都会到此休息一下，饮杯奶茶或咖啡，聊聊天，或下一盘象棋。梁羽生是这裡下午茶的常客，且差不多每天都跟人捉象棋。
对每局胜负非常着紧
我后来才知道，梁羽生原来象棋造诣极高，已属大师级，是大公报的棋王。报馆内有不少象棋爱好者（包括本人），但任何同事与他对弈，都要他最少让单马或单砲，实力才稍可拉近，否则绝非其对手。
有趣的是，在他笔下的英雄人物，性格潇洒；他本人棋艺高超，而且是让棋对弈，理应对胜负不放在心上吧。事实是，梁羽生对每一局棋的胜负都是非常紧张的。我做旁观者时，曾多次见过他下错了一着棋，被对方佔到上风时，他都会紧张得口震手颤，像小孩子般想回子，当被拒绝时，便胀着脸气鼓鼓地捉下去。
我初时觉得很可笑，一盘閒棋，胜负何须太认真？而且让单马而输，不算失礼啊。但渐渐，我体会到对每局棋因太认真才紧张胜负，绝无故作大方，这就是梁羽生的真性情。
令我对他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每逢有象棋大赛或内地棋王杨官璘、胡荣华等来港献技，梁羽生必在报社内即时拆局，解释每一步关键棋的攻守作用，分析胜负所在，赶于翌日见报，令读者和棋迷看得津津有味。这方面，其他报纸望尘莫及。
除了象棋，较少人知道梁羽生的围棋其实也非常厉害。
我在高中时，不知是否看得武侠小说多，其中有些是描写围棋的，加上那时候中国、日本和韩国争夺围棋霸主地位斗得不亦乐乎，所以我也迷上了围棋。入了大公报，我为了继续学捉围棋，便带了一副围棋放在报馆内。想不到这副棋子，很快便成为馆内的「新宠儿」，一些同事写完稿后，便拿来捉「五子棋」，掀起一阵热潮，连当时的採访主任黄浦也着迷。
象棋围棋造诣同样高
令我意外的是，梁羽生知道我有副围棋，有一天走来问借，然后找大公报另一位着名大才子「赵大哥」（赵泽隆老总，即散文《东翻西看集》作者龚念年）对弈。要知道，围棋不同象棋，捉一局随时数以小时计，尤其是棋逢敌手的时候，一局棋可捉到天昏地暗。自此，梁羽生暂时不做茶水间的象棋擂台趸，转而与「赵大哥」捉围棋。到后来，他知道我的围棋放在什麽地方，便恃熟卖熟，索性不问自取了。
有一次，中日韩围棋比赛，我看他又在报社即时拆局解说，头头是道，才知他的围棋在香港也是有名的段数高手。
一天下午，「赵大哥」因事外出，梁羽生突然围棋瘾大发，苦无对手，竟捉着我说：「来，小伙子，跟我捉一局。」我这个围棋初哥，怎敢班门弄斧，连忙耍手拧头。但他并不放过，边打开棋盘边说：「来来来，不用怕，我让你先摆九子。」
要知道，围棋的九宫位是最重要的，所以棋盘上都用圆点来突出这些位置，因乃兵家必争之地。梁羽生说让「九子」，即是把那九宫位全让我佔上，这比中国象棋让「双车」差不多吧。
听他这麽说，我不再坚拒了：一来不想扫他兴；二来我也想知道他让不让得起我「九子」。棋局摆开，梁羽生落子从容不迫，我则战战兢兢，但能与偶像直接交锋，虽然明知是大让赛，但心中仍是兴奋莫名。这场棋局，吸引了一些同事围观，却令我更加紧张，步步为营。难得的是，儘管我经常举棋不定，但他绝不催棋，且有几步棋他更讚我下得不错，并向旁观者加以解释，称看得出有一定基础，并非盲撞。得大师点评，不禁有些飘飘然。
由于我每落一子都花不少时间，棋局下了近九十分钟（一场足球赛时间）还未完局，最后因有工作要安排，採访主任不得不「扫场」，腰斩赛事。不过，收棋时，梁羽生很认真的说：「这局棋形势上这裡、那裡……我没输给你呀。」让人「九子」，这局棋最重要还是不能输，我的「侠圣」，你实在「太可爱」了。
大名鼎鼎却从无架子
「我与梁羽生捉过围棋，未分胜负。」这成为了我后来常向一些年轻人，特别是武侠迷炫耀的故事，当看到他们羡慕的眼光和有点疑惑的神情，我才会补上一句：「他是让我先下九子。」其实这局棋，我早已输得心悦诚服。
在梁羽生身上，我还体会到什麽叫做「澹薄名利」。以梁羽生的名气和才气，在报社应算上是「大人物」，但我在报馆内，从没看过他摆出「不可一世」的脸孔，报社需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毫不计较，亦从无架子。可以说，他在大公报内，根本与其他同事没分别，如非认识他本人，相信谁也看不出这个肥矮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梁羽生。
「大弯腰，斜插柳」，「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细胸巧翻云」……这些梁羽生惯用的语句，武侠迷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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