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达成 转载
没有轻快的笑声。没有好强的自信。没有往昔的雄风。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乐山大佛寺的东坡楼比赛场地。失去霸业的后悔和懊丧,象影子一样缠住他,折磨他。乐山,乐山,名落孙山!他不会忘记这个使他英名扫地的“滑铁卢”,如同不会忘记那筷子一碰,就辣得叫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川菜。
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棋坛上有着传奇色彩的“十连霸”--接连十届全国冠军的获得者。“河界三分宽,计谋万丈深”。他那呼风唤雨的法力、出神入化的韬略,使得千千万万的棋迷如痴如迷,倾倒不已。在他们的心目中,他的地位并亚于那尊伟岸的乐山大佛。但现在,他成了失败者,一落千丈了。即便是人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仍然把他看成大佛,他也失去了永恒的微笑!在这次1980年全国象棋联赛上,他仅仅是第十名。更惨的是,按照规定,明年他就要降要乙级组,就象一个又高又大的留级生,得没奈何地挤进小同学中间,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不好!已经有人指点着,议论他了,“是他,是他,胡荣华!”他想起一句熟悉的上海谚语:“恨不得买块豆腐撞撞煞!”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后悔药,能让他挽回跟杨官琳对弈时信手摸错的那点棋,即便要他掏出珍藏的十枚叮当作响的金牌,--独霸棋坛二十年的印符作为代价,他大概也甘愿忍痛交换!
他真的上了一只象。让喜好揣度的棋艺评论家们猜中了。他们早有预言:“胡荣华将以镇山宝飞象局揭开战幕。”“胡荣华是不肯与杨下和的,唯一的策略是采用变幻莫测的飞象局。”其实,他们也没法猜透,就象猜中标题,却猜不透文章一样。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第一号“敌人”、曾经四次获得全国冠军的杨官琳。这位55岁的老前辈,英名在海内外流传:“中国象棋艺术的贝多芬”、“弈林第一残棋”~~
也许是老杨跟乒乓高手姜永宁学过横板削球,他的棋风稳健,很有些象“折不断的杨柳”。评论家还说了:“棋坛将重现六十年代杨胡争霸的局面”,“统治棋国天下的,不是胡荣华便是杨官琳”,记者们也都跟着这么写了:本届冠军“非胡即杨”~~
杨官琳以过宫炮应对。这跟1966年全国比赛他们对阵时的招法一样。不过,那一次起手飞象,竟使大惑不解的观众们“瞠目结舌”,连杨官琳和棋家也“大出意外”。谁知,这布局看似春和景明、波涛不惊,进入中局,小将一个扣人心弦的“炮献花心”,顿时河界上阴风怒号,使让对手在昏天黑地中落得个樯倾楫摧。
今天,他一手擒着风,一手揣着浪,又想让老杨尝尝苦头。但是,“折不断的杨柳”却在风中轻摇慢yi。任尔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个多小时了,双方都没有一后一卒越过雷池,胡荣华是想过河过不去,杨官琳是压根儿就不想过,他无决冲进对方变幻莫测的阵地。下盘和棋吧!小胡无奈,弃了一个七路兵,对了一个九路兵,也只是得失相当。他见没有指望,似乎也不想赢棋了,心平气和地兑了一个车。接着,又邀兑第二个车。戴着老花镜的杨官琳,左看右看,对面的这个阴谋太多了,他不能不小心翼翼。算了又算,还是没问题,杨官琳高高兴兴地满足了对方的要求。他想,这下子总该和平解决了。
高明的阴谋总是不露声色的。第二十七回合上,胡荣华“叭”地走出了一步绝妙好棋,八路炮长驱直入,伸到下二路,即打马,又困炮。老杨这才如梦方醒,刚刚的车兑坏了,又上当了!他额头沁汗,思考再三,还是无法可想,只好逃马,顾不右边被困的炮了。小胡方才暗渡陈仓的九路卒,尔今抖擞精神,挺将下来,杨官琳硬着头皮退了一步炮,缩进死角,他暗自嘟哝:完了,一只死炮。这个刁钻的小胡,逼人太甚了。
胡荣华的脸上,流溢着浅浅的、生动的笑,这是他得手的兆示。“炮活捉了,我赢了。”他松了一口气。老杨刚走完,他就飞快地推进了一个子。哎呀,他下意识地摸错子了。怎么搞的,应该先进炮,怎么先进兵啦?瓮中之鳖逃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叹息连连,不能原谅自己,不能接受棋盘上的既成事实:局势虽然还是略好些,但和局已定。“不行,该我赢的棋怎么能和?”以不可为而强为之,一时间,他遇事勿怒的大将风度荡然无存,气呼呼地挺起丈八长矛,策马冲向老杨。不管怎样,他也要制服这个“折不断的杨柳”。老谋深算的杨官琳不是好惹的,他乘小胡急躁之机,暗中设下陷阱,绊倒了一匹咆哮黑马。一向落子如飞的胡荣华破天荒地苦思冥想了五十四分钟,仍是无力搭救。局势开始逆转,杨官琳已经不想握手言和了。
事到如今,棋处下风,逼得元气大伤的胡荣华回过头来痛切地正视现实:能下和就不错了。持续了六个多小时,血战了三百来个回合,尽管小胡腾挪补救,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不是不签城头之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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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太窝囊了,首战失利,前所未有!在该赢不赢,该和不和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输给杨官琳,前所未有!这一届冠军恐怕自己没指望了,给老杨拾走了。不是说“非胡即杨”吗?
他恨自己,气自己,情绪波动,包袱沉重,下棋时的感觉,思路和判断,全给扰乱了。接下去的三盘棋,他清一色的和和和,一连四盘不开荤,又是前所未有!在他的频频失误、惨淡经营中,比赛结束了。他得了一个不可想象的名次:“小十子”。于是,被列为我国体育界的“十大新闻”之一。
这些天,爱抢新闻的体育记者蜂拥而至了。他却忧郁、惘然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是在自言自语、闭门思过?还是在跟朋友私下袒露胸襟:“下了二十年棋,撑了一路顺风船,现在尝到淘汰的滋味,心里不好受~~”别敲门吧,别打扰他。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回顾,而不采访和安慰。
让这位“新闻人物”暂时间离群索居吧。你们要采访,何妨也来它个迂回战术。你们拉起笔来写文章,老说“失败是成功的前奏”。其实,有时恰恰相反,人太顺了,要栽跟斗。失败就悄悄地、耐着性子等在成功身后,要让成功做它的“前奏”。胡荣华是一个幸运的成功者。他还戴着红领巾时,就登上冠军宝座。他把他的老一辈、同代人,一个个打进失败者的队伍,一回回蒙受耻辱和痛苦。他那突如其来的成功,跟山崩地裂的受挫一样,叫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哦,象棋界的前辈屠景明先生在这儿,他是眼看着这个“娃娃”步入青云的; 二十年来跟小胡朝夕相处,一块儿南北征战的队友、象棋国手徐天利、朱永康也在这儿。请去刨根挖底地采访一下。旁观者清,他们有的是素材,会给你形象化地勾勒出一个顺风顺水的棋坛天才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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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十五岁,他就意外地戴上了王冠
别笑话他,都八岁了,后脑勺上还留了个晃晃悠悠的辫子,象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办法?家里人把他当成宝贝疙瘩,他是先认识了车马炮,再认识一二三的,一放学,书包一甩,他就钻到附近棋摊,挤在大人堆里看,他着迷了。但他太小了,没人肯跟他交锋,他只好半是哀求,半是纠缠。下了就输,输了再下,要不是妈妈找来了,轻轻儿扯住他长命富贵的小辫儿,他还不打算放人家回家。妈妈给的零钱,他一分一分藏着不用,凑齐一毛钱买了本《象棋》月刊回来。吃饭了,也不放下。上头那个《残局征答》,比加减乘除复杂多了。他扒拉两口饭,便停下了,有滋有味地用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他还在调兵遣将,寻找残棋的突破方案哪!不过下棋归下棋,功课却从未耽误,四分五分不离他。即便是晚上下棋来不及背书,也不在话下,第二天早上读上两遍,就能过目不忘了。
他有天分,又有一股缠劲儿,二、三年这么“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地滚打下来,那棋力却也增长得快。他在附近一带的孩了们中间,“占山为王”啦!人家几个人围着棋盘联歙和战,他却一心两用,一边开着弹子玩儿,一边笃悠悠地对他们~~这种“众不敌寡”的下法,孩子们新鲜,他却腻了。他渴望能有机会见到名家,学点绝招儿。一天,他跟一位热心人去上门求教著名棋手、誉为“杨州三剑客”之一的窦国柱,适逢窦老午睡正酣,他们两个不敢惊动,眼巴巴地守候在门外。“老剑客”醒来,见他小小年纪,这等心诚,大为感动,兴致勃勃地拍着他的肩膀,“小把戏,坐哇!”他愿意破格跟这个孩子下一盘。小胡摆下“中炮盘头马”的阵式,窦老随手以“屏风马”抵挡。说实话,他并不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心上,“我只消花五分力气。”孰料叮叮当当十几个回合下来,这娃娃强渡中兵,频燃战火,似乎决意要冲开一条血路。窦老也不由得为之胆颤,不敢小觑对手了。他凝神敛气,着实费了点功力,才化险为夷,下了盘和局。老人又惊又喜,见到人就一个劲儿地摇晃大拇指,赞叹说:“胡荣化这个小把戏,将来了不得!”
喜欢小胡这个“小把戏”的人真多。住在离小胡家不远的一个人,在区文化馆工作,大家都叫他傅先生。他认定小胡跟棋有缘分,不光跟小胡横车跃马,还带着到外面去转悠。一九五七年,上海市少年宫里举办小学生象棋比赛,傅叔叔又一次次陪他去出征。天知道,他初出茅庐,居然顺顺当当地打败了所有的小对手,拿了冠军。当他领到那个三角形锦旗时,心里有说不高兴和兴奋。
这个“娃娃赛”的场面够大了。可是,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大的场面在前头等着他。一九五七年全国象棋锦标赛在上海比赛,闭幕发奖仪式以后,要搞个“余兴表演”:找两个“神童”来赛一场。一些热心人又叭哒叭哒鞋底响,忙不迭地替他活动,跟负责张罗此事的屠景明打招呼:“这个小朋友有希望,这趟最好让他亮亮相。”屠先生含笑同意了。届时,小家伙象模象样地上了场,一点不慌张。这是一次公开对外的“高规格”表演赛,连报纸上都发消息了。哦?吉安路小学的小学生,棋路泼辣的胡荣华?以前没听说过呀!
多亏热情过人的傅先生又作了一回“月老”,把他领到淮海公园棋室,引荐给另一位上海著名棋手徐大庆。胡荣华顺顺当当拜到了一位启蒙恩师。这个小不点儿真是三生有幸。从此,他的棋才算真正踏上了阳关大道。
一老一小,形影相随。徐先生不论什么时候,都想着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他。要让他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嘛。他毕竟太嫩了。“大世界”的游乐场里天天有“大象棋”比赛,由名家表演,轮番出阵。一局下完,再设擂台,迎战跃跃欲试登台打擂的棋类爱好者,算是余兴表演。徐大庆为学生“说情”,给他创造了实战机会:以后上半场仍由名家表演,下半场安排小胡出阵。小胡当然乐坏了。不过,有时他又气坏了,只要老师叫他自己一个人来,他怎么也进不了这个“大世界”。任是他磨破嘴皮作解释,说是里头“大象棋”等着他当台 摆擂上阵,门口的人根本不相信,不客气地手一挥:去去去!小朋友,你不要来搅,“当台主?”他们还以为这个小家伙在吹牛,神经不正常呢!值得安慰的是,他把那些个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大人,一个又一个地打下擂台。那个神气劲儿,真能算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1959年1月。他戴着一顶耷拉着护耳的棉帽子,腼腆地走进了上海市体育宫。他是五爱中学的中学生了,再不怕别人摘他的帽子了。经过他的”斗争“,妈的恩准,小辫子早就”咔嚓“一声,“斩草除根”了。今天,他大喜过望,感到异常的新鲜和兴奋。他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美事,领导上正儿八经地送他到上海市棋队学棋了。当他拜见名噪棋坛的一代国手何顺安、朱剑秋、徐天利时,他竟激动得只会笑,不会说话!他跟在徐大庆身后,曾经见过他们。他觉得这些人太神了,就象老城隍庙里的大菩萨,丈八金身,脚踩祥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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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的泼了,浓的来了。过了几分钟,他手捧香茗回到赛场。一看对方退了一步边马,无关宏旨,人还未及坐下,就不假思索地随手走“象七退五”。棋刚脱手,只听得李来群“哦?”了一声。刚刚落座的胡荣华情知有异,细细一看不好了,把原先算定的放在后面的走的棋,稀里糊涂地“超前”了!他顺手落下的这只象,正好奉送给李的七路炮当“炮架子”:伸炮捉双,不是丢马,便是失炮!
哎呀!冲了一杯水,坏了一盘棋。胡荣华禁不住心底透凉,失声惊叹:“翻船了!翻船了!”他苦苦挣扎了一番,见大势已去,只得“弃船上岸”,签字认输。场上惋惜之声,啧啧不绝。他在乐山跟杨官琳交战时的发生的悲剧,此刻又原封不动地重演了!
李来群胜来意外,事后一再声明说,“侥幸、侥幸!”哦,不必客气,更不必过意不去。赛场上风云弈幻,谁都会遇到“侥幸”或是“不幸”,就象谁都会尝到得意或是失意。胡荣华不是也给你制造过太多的不幸和失意?这一届比赛,你算是时来运转,逢凶化吉了。小胡的积分盯着你追,还是没赶上。当你最终拿到第一名,而让他屈居第二时,还是有点不安吧?你对小胡说什么来着?“我虽然没有拜你做老师,但我一直打你的谱,学你的棋。我觉得,你六十年代已经在走七十年代的棋~~”你说的确是心里话,可你怎么不捅出关键的“潜台词”?我学你,就是为了打败你!
小胡呀!你掂着一枚银牌,翻来覆去的,是沉思那番话?是跟人家的奖牌比分量?哦,你左边23岁的河北大师李来群,是金牌。你右边二十四岁的广东大师吕钦,是铜牌!他们是你的崇拜者,又是抗衡者,接过你的“武器”,来攻你的城堡!你别老轻敌,过后又找“后悔药”,明年把金牌夺过来!别想了,副总裁判长被围在那儿答记者问,你快去听听。刚才头一个“为什么”就问到你:“夺魁呼声最高,为什么未能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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