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谢侠逊：九十年舞象漫谈

                    九十年舞象漫谈
我六岁学棋，至今已九十年。
    幼时，我从旁观看我父亲与人对弈，当我弄懂着法之后，喜爱得入迷，遂也跟人家下起来了。
    有些人以为我下棋有天才，其实不然，主要由于我热爱它，肯下功夫刻苦钻研，下棋时肯多想多算，弈后，经常复盘，去研究致负的原因，和正确的着法，从中极取教训，通过复盘，也锻炼了我的记忆能力，以后我能弈育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此。
    我自幼家境清寒，父亲是个贫农，他希望我读书，却又无力培养，更没有条件买其他方面的书给我看。有次，我偶然得到了古谱《韬略玄机》，这是一本比较深奥的残局，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古谱。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通过逐局研究，我进一步领会了一些弈理，棋艺水平赖以获得了显著的提高。
    随着年事的增长，我的棋艺也不断的进步，本地一些棋手已不是我的对手了，不少人鼓励我去外地比试，一显身手。听说温州有个雕刻艺人名叫陈笙，棋艺精湛，远近知名，我很想去领教，但两地相距一百里，川资和膳宿费用较多，难以筹措，未能遂愿。十三岁那年，又听人说陈笙曾在福建获得过银质奖牌。家乡的亲友，更望我去跟他较量一番。于是，由同族亲友凑了三元钱，资助我作为费用才得成行。我找到陈笙，说明来意。不料，他提出了每局要二十元彩金，使我很为难。因为我罄其所有，也只有二元多钱，踌躇再三，只得照实告诉他，我只有这些钱，主要是慕名而来请教的，最后跟他讲定，下一局二元，输了我就跑路。对弈总算开始了，棋盘放在高桌上，我只得跪在椅子上下棋，四周挤满了观众。临阵，一则我未经世面，二则有彩金关系，情绪紧张，浑身战栗，连牙齿也发出撞击的声音来。第一局由我先走，开局不久占得优势，情绪渐渐安定下来，因我特别细心，终于取得了胜利。第二局和棋，第三局输了。陈笙就是我第一次碰到的劲敌。
    我与陈笙对弈之后不久，林奕仙来找我了。他是永嘉人，习手艺，曾跟陈笙学过棋，棋艺很高。我们下了两天，不分上下，真是棋逢对手。他比我大十一岁，我们很谈得来，这样他就成了我的第一个象棋好友。过了两年，林奕仙又来找我对弈，我觉得他的棋艺远非昔比，中炮威力锐利，兵马运用协调，我招架不住，三战三北。这使我非常惊奇，经了解，他曾学习过《橘中秘》这本古谱，才有此收获。我方知除了《韬略玄机》之外，还有《橘中秘》其书。于是托人搞到一部。通过学习，觉得它开始揭示了象棋艺术的基本规律，各种开局都已略具规模，在战术攻守方面，有了相当的造诣，尤其是残局杀法精警异常，读后的确使自己受益非浅。以后，又有个好心人借给我手抄本《梅花谱》，但并非全豹。然而“屏风马对当头炮”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后来有人说我下棋马用得不错，大概就是《梅花谱》对我的帮助吧。我向林奕仙试了一下，效果很好，当时也使他诧异。于是，我也把我的手抄本借给他。《橘中秘》和《梅花谱》这两部著作，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认识了棋谱的价值和作用。
    一九一二年，我在上海《时事新报》辟了一个象棋栏，刊载象棋残局，包括介绍古谱，这是借助社会舆论宣传阵地，提倡象棋运动的开始。刊载之后，反应良好，同时，也交结了很多棋友。
    一九一七年，我几经周折，最后进入《时事新报》馆发行部工作。这个新的工作岗位，对我以后宣传和提倡象棋，广交棋友，搜集古谱，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很多棋友或借或赠，寄来许多木版本、手抄本象棋资料，其中以后者居多。这些来源不同的资料，有很多内容相同而局名不同，如《韬略玄机》的“七星聚会”就是《竹香斋》的“七星拱斗”，而《适情雅趣》的内容与《橘中秘》及《竹香斋》中相同的，则比比皆是。但有些手抄本必须经过加工，才能在象棋栏上转载。譬如说，古时记载棋子的走步方法，不同于现在我们所用的术语，而是用两个文字来表达的。方法是将棋盘上每条直线与横线的交叉点，都填上一个字，每两个字才构成一步棋。镇江刘翰如寄我一部《梅花必胜谱》，即王著《梅花谱》，这个手抄本的棋盘文字是这样:（将方从右上角开始，帅方从左下角开始竖读）
  一方是:论形势，两相当，分彼此，各参商，顷刻间，化(画)出百计千方，得志纵横任冲击，未雨绸缪且预防，看世情，争先好胜似棋忙。
  另一方是:整军队，排雁行，运帷幌，算周详，一霎时，便见楚弱秦强，九宫参谋侍左右，五营貔貅戍边羌，叹英雄，勤勋立业类秤场。
把它填在棋盘上，便成左图。
这样，走一步棋，就得按照文字，把第一个字所代表的交叉点上的棋子，移动到第二个文字所代表的交叉点上去。举例:开始是“雄宫、当顷、叹戍、预防”那就是炮二平五，马8进7，马二进三，卒3进1等等，不过弄懂了译制方法之后，仍然遇到很多困难，由于手抄本错误不少，漏了或错了一个字，棋就摆不下去，要经过研究摸索，确定应走之着与下面着法确实连贯得起，才算完事。所以这项译制工作，单凭热情与棋艺，还是不够的，既需要时间，更需要耐心和毅力。
    我的第一部著作是在一九一五年与吴县潘定思合作出版的，书名叫《国耻纪念象棋新谱》。该书列举了鸦片战争以来清朝统治者和北洋军阀出卖祖国权益的国耻事件，排成“莫忘国耻”字形的残局三十局，以棋为武器，揭发窃国大盗袁世凯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卖国行径。后来，我又撰写了《象棋谱大全》、《新编象棋谱》、《南洋象棋专集》、《海内外象棋新谱》等书共二十册。我的夙愿之一是发掘和整理历代棋艺遗产，所以还得继续努力去搜罗古谱。
    一九一八年，在上海举行了全市个人象棋比赛，这是当时社会上出现的第一次比赛。我和林奕仙都参加了，分获了冠、亚军。参加比赛的有六十多人，其中很多是机关、工厂的职工。我跟他们攀谈之后，他们表示愿意回去把自己单位里的象棋爱好者组织起来，成立棋会和棋队，我也向他们表示乐意担任义务指导。不久，一些大单位，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邮政局、烟草公司等，纷纷成立了棋队。此后，棋赛多了，由个人比赛发展到队与队之间的团体赛，随后发展到县与县比赛(如苏州、无锡、昆山、常熟)，省与省比赛(如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及大区与大区比赛(如华东对华南，华东对华北)。
    我参加了上海的第一次比赛之后，强烈地感觉到比赛进行时，棋盘、棋子小，赛员的前、后、左、右观众越聚越多，把赛员围得水泄不通，而赛员则要求宁静，这是个矛盾。有的观众在观看时，有时会忘乎所以地议论开来，而赛员则不欢迎观众的私语，这又是个矛盾，但始终得不到解决。直至一九二五年，我设计创制了第一只大象棋盘，才解决了这个矛盾。以后，我去各团体单位指导象棋时，要求和我下棋的人很多，于是我想出了车轮战的办法，在我面前摆了若干盘棋，围成一个圆圈，与我对弈的人各据一抨坐在圈外，我在圈内循序行进依次迎战，这样，一次可同时对弈二十多局。在车轮战中，要求我做到:第一，走子要迅速，不能让他们久等;第二，弈士虽寒，其行高雅。无论与谁对弈，我均全力以赴，不能马虎。因此，实行车轮战，对我提出更高的要求，它促使我从快和好这两个方面发展，进一步提高棋艺水平。
    有个丹麦人，名叫查理士?葛麟瑞((Charles Kliene)，对中国象棋很有兴趣，是《象棋栏》的热心读者之一。他把该栏的作品，一局局的剪下来粘贴成册。他通过友人介绍与我相识。起初，他不相信我能弈盲棋，后来邀我到他家试了一次才信服。他是我的第一个外国朋友。他愿意出钱出力把中国象棋向国外介绍，但要我协助编书，于是我选了三百多个残局编了一本三百多页的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承印，远销国外，这是我国第一次用英文版本向外国介绍的象棋书籍。以后葛麟瑞又把“七星聚会”(就是《竹香斋》的“七星拱斗”)译成英文共五十多页印销国外。
    当时，我听说泗径路有个外国人的棋会，每星期活动三次。我去拜访了一下。我不懂外语，邀了个报馆同事当翻译，通过交谈，我就成了该会的第一个中国籍会员。那时，我虽是初次见到国际象棋，但因它的着法与中国象棋无多差别，所以，我很快就学会了。教我下棋的是英国人杰克逊(J. A. Jackson)，他是万国象棋会的董事，当场叫我跟他试一盘，结果被我打败了。他转身引来另一位外国棋手跟我下，也同样输给了我。他热情地跟我握手，并翘起大拇指对翻译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我们下棋已有二十多年了，可他今天刚刚学会就赢了我们。”就这样，我也弄懂了国际象棋的着法。
    加入这个棋会的外国人很多，我统计了一下，有四、五十国之多，他们接受了我的建议，棋会用中文命名，称为“万国象棋会”，以后，会址搬到南京西路(现上海市体育俱乐部)。他们还同意我的建议，一起合作来搞象棋宣传推广活动，我把国际象棋介绍给我国人民，他们则把中国象棋介绍到各自的国家里去。在我的介绍下，我国有两位教授加入这个棋会，这样翻译间题也解决了。约在一九二六年，我们组织了十七个国家的棋手一起到杭州去，杭州方面也组织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选手迎战。我们一共表演了三天，吸引了好多观众。这是上海棋界和外国棋手合作，第一次离沪到外地宣传推广、组织交流。
    此后，很多单位的棋手兴趣大增，相继成立了棋队，组织上海棋会的条件逐渐成熟。在“一?二八”事变前两、三个月，我们在南京西路现华侨饭店隔壁弄内，租了一大间厢房，准备作为活动基地。可是招牌还没有挂出来，就因战事而成了我的临时避难所，以后，关于组织棋会的事也就成为泡影。
    我因为宣传和推广象棋运动，参加社会活动较多，在棋的方面有了点小名气，但我在报馆也不过做个小职员，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都很低微。不知怎的，竟会得到一些匪徒的“垂青”，他们想打我的主意，在我去广州参加华东、华南区际比赛前夕，对我下了毒手，破坏了我的华南之行。
    一九三四年，在新加坡、印尼一带的棋友多次邀请下，我应邀去南洋各地访间，侨他对我热情待，优有加，特别是他们热爱祖国的表现，很使我感动。我在新加坡表演时，也与该地英国空军司令亨特表演了一局国际象棋，他是一九三四年英国国际象棋冠军，结果我获胜，轰动了全岛。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外参加国际象棋表演。归途，我经香港去广州参加在沙面举行的中、英、美、德、奥五国“银龙杯”国际象棋比赛，结果，以胜十八局、负一局、和一局的成绩获得冠军。在香港和广州期间，我会见了号称“棋状元”的黄松轩，他曾力挫“七省棋王”周德裕，棋艺高超，名震华南。他和我在香港、广州两地一共表演了十二局中国象棋，结果我三胜、二负、七和;又与号称“棋王泽”的冯敬如表演十二局，亦多胜一局。在结束我第一次出国南游归来后，我写了一部《南洋象棋专集》。
    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发生，全面抗日战争开始，家国存亡系在一战。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老百姓，我能做些什么?当时，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感召下，我想到南洋侨胞热爱中国象棋，更热爱祖国，我应利用象棋表演在侨胞中宣传抗日救国，为慰劳抗日伤兵及救济难民募捐。于是我就再度出国，到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取道缅甸回国，历时两载。此行，各ha侨胞为慰劳伤兵、救济难民踊跃认捐的情况，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最使我难忘的，是在棋城时，该地筹组织为了扩大宣传，容纳更多的观众，特地借用体育场划地为棋抨，配以男女青年各十六人为棋子，由我与当地高手进行表演，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场面作象棋表演。(附该地筹赈组织与我及化妆棋子的男女青年合影见下页)
    一九三九年我回到重庆时，已年逾半百，鬓须斑白了。寓居山城期间，在重庆的东方文化协会内，我常与各党各派热心爱国的民主人士对弈象棋，还为《大公晚报》副刊《象棋残局》专栏撰写棋稿。最使我难忘的是，曾多次聆听周总理的教诲，也曾与周总理下过棋。从此，我对中国共产党的“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的正确主张更加拥护。在周总理的启示下，我曾在当时所刊《象棋残局》的题名上，用了诸如《士兵至上》、《锄奸诛伪》、《兴中扫日》、《共抒国难》、《内战自杀》等为局名，作抗日救国宣传，不意竟遭到国民党特务的殴打，伤及肺部。抗战胜利后，我又用了《止戈为武》、《救民水火》、《制止内战》、《悬崖勒马》、《暴政必败》等为残局题名，来反对国民党反动派挑起内战和独裁统治。
    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我进入了上海文史馆，并任全国象棋协会副主席，著了《象棋初步》和《象棋心得》两本书。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的全国象棋比赛中，我担任了总裁判长。回忆在旧社会，象棋被认为是贩夫走卒玩玩的下等消遣品，棋艺家们的悲惨生活，更是不堪回首。很多象棋名手贫困潦倒，无以为生，只好在马路旁摆棋摊。曾获上海市象棋冠军的鲍子波及湖北名手吴松亭，均因冻饿惨死在马路上;号称四大天王的广州棋手冯敬如、李庆全，生活也是朝不保夕，那里还谈得上去发展和繁荣象棋活动呢!今夭，党把象棋列为体育项目，成立了全国象棋协会和各省市分会，来领导象棋活动，提高棋艺水平，工厂、机关、学校经常开展比赛，并选拔优秀棋手参加县、省市和全国的比赛。眼看棋坛新人辈出、高手如林的盛况，怎不使我感慨万千!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敬爱的周总理在上海虹口体育场接见体育界人士，首先和我握手，拉我坐在他的身旁，使我终身难忘。国庆十周年时我又光荣地参加了北京天安门观礼，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抚今思昔，我衷心感谢党和人民对我的关怀!
    现在，我年逾九旬，每念从小立志要在象棋方面做出一些贡献，但因力不从心，收效甚微，常深感内疚。我自感对下列两件事，工作做得更差。第一是关于象棋史方面，我没有下工夫去研究过，只是在搞象棋的宣传、推广过程中，接触过一些对史学有研究的人士。他们曾经说，象棋是周朝创造的，战国时代的爱国诗人屈原在他的《楚辞?招魂篇》中，就有“蓖蔽象棋，有六搏些”之句，可资证明那时已有象牙棋子。又传说古时的棋盘是8x8格，黑白间隔的。棋子是立体式象形的:马是一个马头，车是一个堡垒，形状与现今的国际象棋一样。也有的说，现在的国际象棋就是我国古代的象棋，它是经蒙古流传到欧洲的。我国的象棋经过历代的沿革，到了宋朝才定型，它就是现在的象棋。对于这些说法，因为我没有追本溯源地去研究考证，所以不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发言权。解放以后，承有关部门的帮助，给我看了一些物证，使我接触到一些实物，也开了眼界。在汉朝古墓出土文物中，有玉质和陶制的棋子，雕塑成马头，形状与国际象棋中的马完全一样，这可以证明汉朝棋子是立体象形的。在唐墓出土文物中，则有圆形铜质的棋子，大小有几种规格:大的直径三十二毫米，小的二十毫米，厚约二毫米。正面有车、马、炮、将、士、象、卒等字样，字是正楷书写;反面则是各种不同形象的图案:将是坐着的将军，腰挂长剑;士是上身戎装下穿裙子的女将，象是一只大象，车是乙辆载人车，后面还站着一个人，马是奔腾的飞马;炮是飞石，卒是手拿长矛的武士。可见到了唐朝，棋子已由原来汉代的立体型改为平面型了(形状见下图)。在写本稿时，见报载福建泉州出土宋代大木船，船中有石头棋子，电视中也曾看到这只木和车马炮棋子。这是很好的资料，可作考证。我很希望此事能引起大家的重视，从而开展对象棋历史的研究，作出正确的结论。第二是在搜集古谱方面，我虽然也做了一些工作，但宣传的深度和广度很不够，收获很少，还有大量古谱尚未发掘出来。
记得一九四三年武进费绵钦向我提供《竹香斋》时，曾告诉我说，该书他只收藏三卷，而他曾在北洋军阀时期，从一个姓季的军官那里看到《听雨楼象戏谱》六十八卷，系清嘉庆四年(1799年)刊行。内计《桐花馆》二十卷，菱湖居士张沛霖雨苍氏著，《雪映修》十六卷，圆性、朱禅太玄氏著;《竹香斋》十八卷，栋洲散人张乔栋兰汀氏著;《石琴室》十四卷，石琴老人陆凤瑞啸梧氏著;其他友人也同样地提到这些著作，有的还提到清乾隆中叶当时国手武进周廷梅，时称为毗陵正派，曾遍历南北各省，所向披靡，著有《会珍阁》四十卷。但这些书我都一直没有搜罗到，可见尚未发现的历代古谱，为数恐还不少。
    我殷切地期望象棋爱好者，能有人在浩如瀚海的我国典籍中，找出更多的象棋古谱，让我们祖国优秀的文化艺术遗产，发出更加灿烂的光彩。
1983年3月1日，时年九十六岁

录入辛苦了。

还有三条谢先生提到的兵法，不可不察也。那就是

“以兵制马，以马制炮，以士制车”。

12字虽短，但仍能深刻领会对布局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