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转帖]弈林野史六十春（原文载于《棋艺》杂志）

文／韩宽 引子 有道是：书不尽言。翻开中华历史，有哪段历史是书上能说尽的?政事之正史尚难尽言，况轶事之野史乎! 话说五十年前，象棋在民间十分活跃。或竞技博彩、或设擂扬名、或争强斗胜、或寻趣求乐……虽然没有正规比赛，却也别有洞天。 过去的棋艺角逐场大都在喝茶(茶馆、茶楼、茶庄等公共场所)的地方进行，偶或相约它所。 各地水平高低不一，但都有一个“棋王”坐镇，而每个茶肆也都有一个棋王，殊不知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棋王”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并推动着象棋运动的发展。 因此，写棋史(无论正史、外史、裨史、野史)不得不写各地乃至各茶肆的杰出代表——大大小小的棋王。 由于年代久远、资料难全，故在借鉴有关真人真事资料的同时，难免渗入某些传闻或“假语村官”，但绝非空穴来风。 棋王成百上千，谁为弈林至尊?众说纷纭，难以定论。 若论上半个世纪，杰出人物很多，华南“四大天王”、“粤东三凤”；华东“扬州三剑客”、周德裕、林弈仙、谢侠逊；华北那健庭、张德魁、谢小然、庞霭庭；华西彭述圣、贾题韬、王羽屏等等，个个称得上一方之雄。 纵观上半个世纪的弈林征战，窃以为，最具影响力者首推二人；南方谢侠逊，北方彭述圣。 说到对谢、彭二人的推崇，使我想起了80年代初的一段趣闻。 1983年秋，全国三项棋个人赛齐聚昆明翠湖之畔，这可是三棋同地比赛的最后一次，从此后再难聚首，给人印象极深。； 按下赛场风云不表，且说大会安排游西山时，我和刘国斌老师、何连生大师结伴而行。 连生兄乃北京知青，当时插队云南，本身就是传奇人物(小说《棋王》的原型就是他)，加之他口才好，掌故多，一路上侃侃而谈，既介绍云南的名胜风情，又畅言棋坛的趣事轶闻。 当谈及建国前弈林中的风云人物时他说台湾当时的 (棋桥)刊物上曾撰文将全国弈林好汉仿照(水浒传》排过座次。 排第一把交椅的正是棋坛总司令谢侠逊，他好似呼保义领袖群雄、替天行道；排第二把交椅的则是西北棋圣彰述圣，犹如玉麒鳞行侠仗义，武艺绝伦…… 且不论以上传闻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正如谢老的盯卯通电)一样，纯属游戏而已。但从中不难看出棋道江湖对谢、彭二老的崇敬之情。 树高千丈，离不开根，离不开培育它的土壤，离不开破土后的生长。 大家若有兴致，就让我们一同寻寻棋王的根及其周围的土壤。 第一回 读书无缘 孺子学象棋 堪怜有成 先生赐大名 ； 且说兰州城以北二十公里处，有一沟沟壑壑的村落，它就是隶属皋兰县忠和乡的丰登村。因地势北高南低，且山沟纵横，川塬相间，又天然形成了两个小自然村：烟墩沟村与尖湾村。 名曰丰登，实则贫穷，连年的旱、雹、洪、虫等自然灾害一度使丰登村变成了多灾村。 同治11年(1872年)的一场大旱又将聿登村的百十户农民推人了饥荒困境。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四季歌”：正月里来刮春风，家家忙着把田种，有牛有籽者笑盈盈，无牛无籽者泪淋淋夏季里来曰子长，大人娃娃饿得慌， 天天吃的；苦苦菜，曰子过得真孽障i秋季里来山又黄，拾掇些草籽儿度饥荒，野鸡野兔你莫抢，我的娃在屋里哭牺惶；冬季里来北风寒，手拿棍儿去要饭，老财家不给还放狗，破衣裳扯成几片片。 伴随着，“四季歌”的呻吟，次年(1873：年即农历甲戍年)，—未来的一代棋王就降生在烟墩沟村一户彭姓农民的家中。父母文盲，不会取名，只有随年号取了个乳名——甲戍子。， 穷人的孩子迎风长，虽说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瘦弱，却天生一副不服输的拗脾气。 甲戍子七岁多了，家穷上不起学，当时村子里能请得起老师的人家极少。好在村里本家有户大他四岁的堂兄，家境比较富裕，请了一位私塾先生。甲戍子年龄虽小，办法却多，他仿效孟子偷学，时不时在门外窗口偷听；偷看、偷记，居然也偷了个一星半点。先生偶或发现，见孩子聪明好学，也就睁眼闭眼，看他的造化。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甲戍子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偷学，他还要挖野菜、捡柴火，帮大人干活。即或如此，他那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一点文化为他以后看棋谱打下了基础，此乃后话不提。 甲戍子小时候的娱乐很简单，一是攀烽墩，二是学象棋。 丰登村有一小山，山上残存有明代修的烽火墩一座，高约10米，顶部约3米见方，底部约10米见方。 据载，当年明军为防鞑靼入境，在此一带修筑了几十座烽墩，造型多呈“方锥体”，与金字塔相似，全用黄土夯实。原高约15- 18米，现大部被毁，即或残存，也面目全非。 现在有些村子还以墩为名，如四墩、五墩、山字墩、张家墩等。 甲戍子与一帮小伙伴经常上烽墩玩，比谁爬得高，真乃农家孩子一乐也。 甲戍子的另一乐就是看老人下棋。村口有棵大榆树，树下就成了村里人聊天下棋的好去处。 甲戍子有位远房五爷，嗜棋如命，做梦都在说棋，每天都用自制的泥巴棋在树下守候对手。甲戍子先是好奇，后来渐渐看出点门道，时间一长，竟然也敢指指点点。 有二次，五爷迟迟等不来对手，心痒难耐，遂邀申戍子对阵。一个是漫不经心，一个是猛冲快攻，这盘棋居然把爱了一辈子棋的五爷给赢了，一时成了村里的头号新闻。 初战告捷，甲戍子心里甭提多高兴。从此，不满十岁的甲戍子迷上了象棋，与五爷成了一对分不开的老少棋迷。 私塾先生多曰不见甲戍子偷听讲课，心中倒有点失落，听他的学生彭幼樵一说原委，先生也暗暗赞许，并打定主意要给甲戍子取个学名。 联想到甲戍子聪颖“偷学”有点机灵劲，遂取名为了述圣”，表字明卿。 甲戍子父母为表达谢意，特地做了一顿先生爱吃的浆水面招待，自此，十岁的甲戍子总算有了后人敬仰的大名：彭述圣。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三年，甲戌子在村里已找不到对手，他将眼光瞄向邻村。他抽空便挑上自制的泥巴棋去邻村寻访高手，而且每到一村，打败对手后才换地方。 · 他先赴水头村、马家铺、甘井沟，再逐渐远征大三沟、野马沟。 那时外出，全凭两条腿。五年时光，他已走遍了方圆百里近三十多个村落。 一次次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已然18岁的甲戍子内心萌生着进省城会高手的强烈冲动。 其实，促使他下定闯省城的决心，还有另一原因：他的堂兄彭幼樵学业有成，已成了名望乡里的秀才(据史载，彭幼樵后来又相继中了举人和进士，并放任四川洪雅县知县，民国初又改任甘肃安西县知事，后选为第二届国会众议员)’，这大大激发了甲戍子追求上进的雄心，他人穷志不穷，决心去城里闯荡。父母爱子心切，不忍伤儿子的心，便准备了些炒面(炒熟的杂粮粉，干吃水冲均可，乃农民的方便餐)，送儿子上路。 1893年夏，一位身穿汗褡子和一条打了补丁大档裤的农村少年迈出了烟墩沟，直向省城走去…… 等待他的还是胜利吗？

第二回 指点迷津 多亏店家婆心
初涉江湖 无奈棋霸欺人
八九三年夏,滚滚黄河，在烈曰照射下，波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沿着河岸山脚，形成一条自然通道。路口上有两道深深槽沟，那是大轱辘马车常年累月碾出来的痕迹。这条“有雨成泥，无雨扬土”的蜿蜒马路即是当时联结城乡的通衢干道。
后晌时分，曰头最毒。一般行人都不会在此时赶路，可偏偏有一少年，却头顶炎曰，脚踏热土，大汗淋淋地向前行进。这少年就是甲戌子，他出门晚了点，好不容易走到河边大道，又正逢赤曰炎炎。他望着前面不远处的树荫村落，嘴角露微笑：“我终于快走到了。
穿过盐场堡，来到草场街，甲戌子住进了白土巷的一家车马店。洗脸、吃饭、睡觉，累了一天的甲戌子很快进入了梦乡。
次曰醒来，天已大亮。甲戌子草草洗漱后，便找店家打听下棋的去处。店家见他一副认真相，便问：“你是想看热闹，还是要去比较?”甲戌子如实回答：“想去比较。”
店家见这个乡里娃居然敢来城里找人比较，肯定是有两下子。想到这里，便说：“大概你是第一次进城吧?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棋上的着法虽不太精，但下棋的地方和有名的棋家我还略有所闻。今早正好空闲，就和你暄一喧。”．
原来兰州当时称府，隶属皋兰县管，而皋兰县衙门就设在城区，那时通称皋兰县。1941年，兰州市方正式成立。从地域和政区看，当时的皋兰县城即现在的兰州市区，故民间流传“先有皋兰县，后有兰州城”。
市也罢、县也罢，反正还是这块地。那时城里象棋很盛，地摊到处都是，但凡有点身份或有文凭的都去茶园，边晶茗、边下棋，好不悠哉!
黄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将兰州分为南北两片。河南繁华热闹，河北相对萧条。 ．
河南城区最热闹的地方是城隍庙与天齐庙，河北则是位于庙摊子的老爷庙，当地人称之为·三庙”。逛庙的人群中·，有进香的香客，听书的书客，下棋的棋客。
提起三庙的高棋，店家禁不住眉飞色舞。看来这高棋的名头不小，连车船脚行都恭而敬之。坐镇老爷庙的高棋叫孙唐，年过花甲，人称老高棋，很少与人对弈，偶或有人请战，必欲博彩，而且必饶一马，不占对方便宜，以示风范。
坐镇天齐庙的高棋姓陈，因排行第八，大家皆呼陈八。平曰爱舞枪弄棒，好打抱不平，有豪侠之风，于是人们又送他一个绿林绰号--八大王。八大王上午在东教场练武，下午去天齐庙下棋，人缘极佳，许多人去天齐庙茶园就是冲着他去的。
坐镇城隍庙茶园的高棋叫刘番，年届半百，与陈八岁数相当，出身世家，粗通文墨，对象棋古谱的研究下过功夫，让子能力堪称全城第一。他洁身自爱，从不赌彩，言谈风趣机变，很少与人红脸。他与陈八一文一武，彼此敬重，两人极少对阵。
甲戌子听到这里，早已心痒难耐，坐立不安，恨不能马上见到这三位高棋。不待店家说完，起身就走，可惜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听，以致惹出不少伤心事。
再说甲戌子回到房里，胡乱冲喝了一碗炒面糊糊，就一路小跑，直奔离他住地最近的老爷庙茶园。不到—袋烟功夫，斗大的“茶”字牙旗迎风飘飘，甲戊子知道老爷庙茶园到了，遂一直走进去。
茶馆见有客来，立马招呼坐下，并迅速沏上一壶最便宜的老茯茶。甲戌子这才放眼端瞧，只见庭院上空撑一块拼缝的大蓬布，四周用绳子绷紧固定，遮盖着100平米左右的地盘，蓬布下面敞风，另一面连接庭房，可能是雅座。
蓬布下正中摆一长溜木案，木案上用刀刻出十来个人木三分的棋盘，满手尽握的大木棋堆放在每个棋盘旁，木案两边各摆两排长木凳，显然这是下棋人坐的。周围的马扎子可躺可坐，这是为暄关(聊天)的茶客准备的。
甲戌子见有五六人下棋，十几人暄关，意识到自己可能来早了。大家有所不知，这儿的棋客大都为小商贩。上午吆喝营生，中午收摊吃饭，下午茶馆消遣。至于坐镇高棋，更是午后才姗姗到来。
甲戌子看了看正下的两盘棋，水平一般，索然无味，便半躺在马扎子上打起盹来。突然，一阵喧闹声将他惊醒，循声望去，四周的马扎子已坐满了人，原先中间空着的棋案上已有人对弈，喧闹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一定是老高棋孙唐来了，否则谁敢占那位子?甲戌子急忙凑过去，不看棋先观人。但见坐北面南的那人年约五十上下，狮鼻阔口，一双小眼转动有神，颌下一撮山羊胡，一手拿草帽扇风，另一手比比划划正数落对方；“别丢人现眼了，快找你师娘学招去吧!”被数落的那位似未听见，两眼盯着棋盘，只是发呆。
甲戌子不明究竟，只觉得此人恶语伤人，太过分了，又看了看棋势，忍不住对发呆的汉子说：“这棋还有救。”“什么，谁裤裆破了，露出个你来。你小于敢搅局，想必有两下子，来来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山羊胡见有人拦他兴头，锋口一转，找上了涉世未深的甲戌子。
甲戌子做梦也没想到，随口一句话竟招来莫明辱骂，一向倔强的他怎受得了这口恶气。
观众见有人出头，乐不得看热闹，极力撺掇甲戌子上。原先那位发呆的汉于早已退出，甲戌子遂被好事的观众推坐在山羊胡对面。尚未坐稳，就听对方喝问：“让你一马，赌什么?”可怜甲戌子对“让马”、“赌彩”的事闻所未闻；—财不知所措。再抬头一看山羊胡，双眸含光、气势逼人，真有点骑虎难下。
观众见此，知道小伙子寒酸，但赌彩又是棋场的规矩，为了能看上这场好戏，旁边几位棋迷对甲戌子说：“一盘十文，彩头由我们出，你就大胆下吧!”既骑上虎背，就硬撑到底，自己本来是专访高手来的，管他是谁，何况还让一马。
战幕拉开，布局基本相当。孰料棋到中局，对方棋路一变，尽出奇诡乖张之步，逼得甲戌子频频长考。“走棋呀!发什么楞?就这点能耐，还敢多嘴。”山羊胡又施压力。甲戌子长这么大，那见过这翟惑势，不由一阵心慌，应对中又将棋子摸错。自己原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谁料今曰触霉头。
最后，在山羊胡的嘲笑声中，甲戌子昏昏沉沉地离开了茶园。

第三回 眼望河南 疾走明浮桥 心仪名家 勇闯城隍庙 且说甲戌子高一脚低一脚离开了老爷庙茶园，返回车马店。进屋后，不吃不喝不洗不说话，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想理出头绪，却昏昏然一团麻。 店家觅甲戌子无精打采回来，就知道他输了棋，但何至于这么沉重。也许受了城里人欺辱，便跟进来问个究竟。 甲戌子本不想说，但看店家一片好心，便一五一十将今天的遭遇道了出来，最后有点疑惑地问道：“难道他就是老高棋孙唐?” 店家听完，一拍大腿，埋怨他道：“你呀，遇上白虎了。他是此地的棋霸，许多人都不愿跟他下，怎么让你给碰上了。” 他叹了口气，又说：“早上我正要跟你说他的事，让你防范，谁知你不听就走了。年轻人曼点磨难也好，这人不是孙唐，而是人见人烦的白木匠。因棋品差、爱损人，大家背后叫他‘白虎’。” 原来这白木匠也是一家高棋，平曰做棺材生意，一有空闲就上茶园找孙唐下棋。论棋力，两人不分上下，可此人举止粗鲁，出口成脏，常搞得孙老高棋心烦意乱，输面较大。因此，孙老高棋总躲着他，不想今曰却让甲戌子碰上，也算一劫吧。 甲戌子听完，如梦方醒，自己糊里糊涂下棋，却错把冯京当马凉，这口恶气先存着，等会过老高棋再说。 次曰午后，甲戌子又走进了老爷庙茶园。遗憾的是孙唐仍未露面，想等一等，又怕碰上白虎。又一想，趁着曰正当头，何不去河南岸逛逛，主意已定，即离开老爷庙，直奔金城关。 由于城隍庙、天齐庙在黄河南岸，当时的过河途径有两条，一是坐羊皮筏子，可抄近路；二是要走到白塔山下的金城关过浮桥。甲戌子为省钱，当然走浮桥。 。说到兰州的黄河浮桥，却也大有来历。明太祖朱元璋登墓，年号洪武，为平定天下，派兵大举北进，元军节节败退。 当时元军统帅扩廓帖木儿，汉名王保保，封河南王，统天下兵(金庸笔下的{倚天屠龙记》中的汝阳王正是王保保义父——察罕帖木儿。书中的王保保叫库库特穆尔，当然还有个妹妹敏敏特穆尔，汉名赵敏)。 ’ 王保保眼看大势已去，便收拾残部，败走甘肃兰州，当看到黄河无桥可通，长叹一声，天助我也! 于是便在黄河以北的高坪上大兴土木，安营扎寨，·取名王保保城，与西邻的白塔山隔崖相望，想凭借黄河之脸以守残部。 洪武五年，即1372年，朱元璋下决心清除元军残余；便派宋国公冯胜率部进军兰州，攻打王保保。兵至黄河南岸，面对滚滚波涛，苦思破敌良策。于是“架浮桥以渡黄河”的办法应时而生。 二十四条木船一字排开，用四根粗铁索在两岸固定，船上铺木板，铆上铁钉。一座简易浮桥突兀出现，黄河已不成天险。 王保保不得不丢下惨淡经营了四五年的城廓，再次败逃沙漠。浮桥得名“镇远桥”，以示纪念。 几百年过去了，历史人物早成朽骨，而王保保城却保留至今。笔者的少年时代就是在王保保城度过的。，。 镇远浮桥也随着黄河第一桥(铁桥，1907年由德国人修建)的出现而永远留在了历史的记载中。 闲盲少叙，且说甲戌子踏上晃晃悠悠的浮桥，面对脚下滚滚而泻的大河，心中也在汹涌起伏，老爷庙碰壁的阴影老是挥之不去。今天去闯城隍庙，前景又如何呢y 甲戌子不知不觉中已走过浮桥，立身在黄河南岸，放眼观瞧，敢情河之南较河之北气魄大多了，四面高高的城墙将市中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东西南北的几处城门可通。 甲戌子初来乍到，不明地理。好在过河者俱是进城人，便随着人流进入了水北门。 这水北门乃城内饮用河水的主要通道，一路上只见车拉水，驴驮水，人担水，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整个马路湿漉漉，常年不于。 当走完湿道转向东西街时，眼前兀地一亮。原来这里才是商贾云集之地，小贩叫卖，店铺成排。 甲戌子心无旁骛，只管赶路，突然一股香气扑鼻，定睛一看，只见香烛缭绕，“隍庙”牌楼赫然人目。 甲戌子三脚并作两步，飞快向庙内奔去，穿过头顶上的戏台，心中只有茶馆，只有棋。 城隍庙里进三庭院，穿前庭，进中庭，人尚未至，下棋声早巳入耳。 城隍庙地处中心，游客最多，棋迷也最多，能在这里下盘棋，既露脸又过瘾。赢了有人捧场，输了有人搅场，所以大部分棋迷乐意旁观，不敢轻易上场。 甲戌子自上次遭遇“白虎”后，知道城里不比乡下，冒失不得，便凑上前小声问茶馆：“请问，刘番高棋在吗?” 茶馆见是一位农家打扮的年轻人，以为是刘番家亲戚托人来报讯的，便用手一指棋桌：“旁边喝茶的就是。”说完，又冲刘番喊了一声：“刘高棋，有人找。· 二人四目对视，互不相识，刘番看着有点拘谨的甲戌子，主动问道：“小伙子．你找我啥事？ 甲戌子看这个远近闻名的高棋并没有大架子，而且说话平和，心中顿时放松了许多，便鼓足勇气轻声回答：“我想跟您下盘棋。” 话音虽轻，四周棋迷却闻声震动。呵!看不出这个小伙子还是个会家子，居然敢找到刘大高头上，今天有热闹看了。

第四回 两番挫折 心性得洗炼
一朝婚姻 人生有回旋
原来刘番棋虽然高，却不轻意对阵，每天坐镇，大部分时间品茗观弈、谈古论今。偶或下棋，也看来人是否投缘。
两年前，“白虎”曾来索战，刘番嫌其粗野，不屑于顾，禁不住好事者再三撺摄，方应允分先对弈二局。
刘番从不赌彩，对“白虎”提出的彩金只淡淡一笑：“你赢了全拿走，你输了我分文不取，但只要有我在，你不能再来城隍庙。"
白术匠性情粗野，棋力不弱；加之一套出口成脏的盘外招，胜率极高。就连老高棋孙唐也怯他三分，此番如击败刘番，岂不成通城虎了。
观者如堵，大家深知此战干系甚大，就连平曰最爱嬉戏者也屏声静气。
孰料战事一开，白木匠的盘外招全然无用。一则他的棋路虽悍，却被刘番四两拨千斤的着数悉数化解，棋势不占上风，自然就无话可说，偶或说上几句刺耳粗话，也被刘番轻描淡写地一两句歇后语还以颜色。
气急败坏下，“白虎”连败两阵，在众人的轰笑声中，铩羽的白木匠无颜再进隍庙门，倒也是条服输认栽的直肠汉子。
从此，刘番声誉大振。平曰里，刘番钻研古谱、吟诵诗文。兴致来时，与来者下上一局，当然不是让马，便是让炮。
今曰见这个小伙子一脸恳切，便问：“你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甲戌子答道：“我家住烟墩沟，名叫彭述圣。”甲戌子头一次报大名，还真有点不习惯。
刘番一听说“烟墩沟村”，立马追问：“你莫不是人称尕高棋的甲戌子?”
甲戌子脸一红，既点头又摆手：“我是甲戌子，可不是尕高棋。”
刘番微微一笑：“早听人说起过你，据说你打败乡下无敌手，还不是尕高棋?不过到城里来，就不一定喽，今曰咱爷们有缘，就下一盘吧。”
甲戌子自老爷庙受挫后，深知“棋王”功底，便自请让一马对弈。
布局伊始，甲戌子特意将棋走得扎扎实实，谁知刘番的棋路与“白虎”大不相同，他的运子占位恰到好处，步步料敌之先。甲戌子一度感到吃力，似有大力压来，频频招架中，失子失势，输棋自在意料中。
甲戌子知道对方棋艺高超，自己远不是对手，苦笑一声，便欲离去。
刘番见状，立即喊他坐下，鼓励他说：“小伙子，你的棋还是不错的，在兰州城我让马的主儿并不多。我觉得你的棋很有灵性，只是一缺经验，二欠历练。别怕输棋，要屡败屡战，总结经验，不骄不馁，方成大器。”
在返回路上，甲戌子一直琢磨刘番的那几句话，越琢磨越觉得刘高棋的话语重心长，越想越感到今天来城隍庙来得值。
思前想后，甲戌子当夜竟睡不着觉，直到鸡叫头遍，才昏昏睡去。好心的店家以为又出了啥事，太阳老高还赖在炕上，忙进屋将他推醒。甲戌子见状，不好意思笑笑，接着便将见刘番的情形及迟睡原因一五一十说给店家，并打算今天下午去天齐庙拜会“八大王”陈八。
店家知道这个农家小伙子好强，不好拦他的兴头，只是担心他睡眠不足，精神要打折扣，建议他明曰再去。心切的甲戌子哪里等得，何况闲待在店里更难受。
午后，甲戌子轻车熟路，二走浮桥，再到南岸。天齐庙在城隍庙以东，相距仅半里多路，过了城隍庙，很快就望见天齐庙门。
天齐庙无论从规模和热闹程度都不及城隍庙，茶园下棋的人也明显少。从观棋气氛看，“八大王”还未到场。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坐等吧。
泡的茶刚呷了两口，耳听庙门一阵喧哗，举目端瞧，只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位魁伟大汉踱进茶园。
但见大汉年近半百，光头红脸，环眼隆鼻，短短的络腮辑修得甚是齐整。上身穿一件白绸衫，下身着青绸灯笼裤，腰系宽绸飘带。浑身透着强悍，满脸透出精明；活脱脱一位袍哥老大的感觉。
“八大王驾到!好茶伺候”——茶倌高喊了一声；并招呼众人坐在显要位置上，忙着沏茶。
茶倌这么一喊，甲戌子才明白坐镇的“棋王”到了，看样子还挺威风。“八大王”一来，场面顿时活跃起来。
原来这陈八赖祖上福荫，家道殷实，年轻时就是个寓家子弟，排行老八，年龄最小，深受全家宠爱。平生最喜欢两样，一是拳术，二是象棋。
因家里有钱，枪棒教头先后不知换了多少，十八般武艺几乎学个遍。年岁渐长，自己也当上了教头，人送大号“八大王”。近二十年，每天上午在东教场练武授徒，下午即去茶园品茗下棋。
他的棋力与拳术一样，颇有根底。为图方便，他选择了距东教场最近的天齐庙茶园坐镇，与城隍庙、老爷庙成鼎足之势，在兰州棋坛各领风骚。
他的棋属进攻型，刚猛有力，善使当头炮。棋力与刘番、孙唐相伯仲，但让子功夫略逊刘番。为人豁达，好打不平，却不善言辞，也从不在乎别人笑骂。
天齐庙茶园的棋迷茶客，几乎都是老面孔，陈八给这些常客让子也几乎成了惯例。久而久之，也养成了自高自大的毛病。今曰一见有生客在坐，心中一动，遂叫茶倌询问。
甲戌于见陈八主动找上了自己，也就大大方方过去施了个礼，言明自己是慕名而来，请求指教一局。
陈八一听，呵呵大笑：“好，好，近曰难得有生客来，正好过过瘾。”也不问对方是谁，大咧咧拿掉一马，先手架上了当头炮。
甲戌子经过几次教训，知道三庙的规矩差不多，也就坐下来上马迎战。
陈八虽去一马，但先手当头炮是他的拿手戏。加之出车迅捷，很快就控制了局面。甲戌子不懂让子技巧，越走越感被动。
陈八手摇尺二摺扇，将书有“八面来风”的大绢扇扇得呼呼生风，多亏棋子大，否则怕扇到地上去。
甲戌子稍生迟疑，八大王便一个劲直催，还时不时哼哼戏文。甲戌于昨夜失眠，精神本就欠佳，被陈八这么一扇一唱一催，不由得心烦意乱，情不自禁抬头看了陈八一眼。
陈八一见，大为光火，脸一沉，随手将摺扇重重一放，发出金属之声，好家伙!敢情这扇骨是铁制的。
甲戌子心一慌，急忙中走了步随手棋，结果很快落败。陈八鼻子一哼：“如此臭棋，还敢找我。”
甲戌子乘兴而来，扫兴而归，脑中对陈八的几分敬意也随着陈八的一声断喝而苗然无存。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厢甲戌子连遭败绩，满脑子不快；乡里那厢正张罗给他完婚；这不，捎话人早来店里催他回家。
原来甲戌子有一兄二姐，他排行老四，年龄最小，也最聪明。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家中农活主要靠兄嫂操持。父母病多体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几年前就订好一门亲事，早点完婚(在农村，19岁已算晚婚)，一来可了却老人的一桩心愿，二来也可拴住甲戌子外出的“野心”
甲戌子对女方只见过一面，当然还谈不上感情，为了让父母、兄嫂放心，也就听之任之，草草完婚。
甲戌子从小好动好学，而且博闻强记。任何事情只要他感兴趣，一看就懂、一懂就会，无意中也掌握了不少技能。如烧莱做饭、衣服裁剪、拳术、珠算……只是由于对象棋的过分迷恋，掩盖了其余。
成婚后，甲戌子确实好好表现了几天，双亲暗暗高兴，但限他一年内不得外出，希望能给这匹野马从此套上笼头，安分守己过曰子。
起初几曰，甲戌子尚能恪守孝道夫道，但从女方回门返家后，又故念复萌，想起了象棋，想起了在城里的一幕一幕。
他的“心算”相当好，不管屋里院里，常常一人默算那几盘棋的失误，寻思破解法门。
双亲不知原委，深怕他这样呆出毛病，便劝他去村上走走，看看当年赠名的先生。
私塾先生自甲戌子堂兄彭幼樵中举后，虽仍在村里教几个学生，可总忘不了当年偷学的甲戌子，甲戌子的领悟与棋艺给先生的印象很深，他总想能再为这个编外学生尽尽心。如今甲戌子来看先生，正好了此心愿。
他详细听取了甲戌子在城里的情况，也理解甲戌子萦绕心头助烦恼后，早已成竹在胸，治标先治本，这孩子先天不足，未能系统念书；该适当补补课，增加点内功，好在他有一年时光。至于棋艺方面，则爱莫能助，就看他今后的造化了。
1893年夏至1894年春，甲戌子在烟墩沟村闷了整整十个月，在先生的垂顾下，他的读书、练字有了长足进步，为他今后谋生打下了基础，同时也拓宽了观察人情世故的视野。
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回乡闷学的这段曰子里，兰州棋坛风云突变，刮起了一阵历史罕见的陈旋风——一位而立之年的凉州青年横扫三庙，坐镇高手无一幸免。
欲知详情，下文再谈。

第五回 云龙乍现 惊醒多年沉闷
孙唐践诺 割断半世棋情
甲戌子回乡完婚，错过了一次大饱眼福的绝好机会，同时也失去了一次向神秘高手请教的大好良机。这一错，居然相隔三十三个春秋，直到一九二六年，须发斑白的神秘客再次客居兰州，二人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这是后话，暂搁一边。 ，
且说一八九三年初秋(即甲戌子回乡两月后)，兰州天空晴朗无云，微风吹过，清爽宜人，喝茶纳凉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这一天，老爷庙茶园座无虚席，老高棋孙唐正兴致勃勃与来客对弈。上次甲戌子来老爷庙，正值天气炎热，孙唐偶感不适，在家休养，故未谋面。
今曰孙唐大展神威，对一外地棋客让马，连胜两局禁眉飞色舞起来。
四周一帮看客乘机起哄，惟独一青年微笑不语。
那人见观众媚高讥低，不禁气往上冲。他一边交付彩金，一边厉声抗议：“你们帮高不帮低，算什么本事，我棋可以输，气不能受。”说罢，愤愤欲走。 ‘
众人见此，顿觉无趣，一时都缄口无声。
“这位朋友慢走，再下一局，我来助你。”发话者竟然是那位一直袖手旁观而微笑不语的青年。众皆一愣，齐齐把目光瞄向这位青年。
青布长衫，园口布鞋，凉州口音，约莫三十岁左右，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惟两眼炯炯有神，态度不卑不亢。看不出身份来历，显然是个生面孔。
那青年不理会众人看他，仍含笑示意败者再下。
兴致正浓的孙唐不但不以为忤，反觉得新鲜有趣，便大度地说：“既然你也懂棋，助他无妨。”显然称雄多年的老高棋并未将这位不速之客放在眼里。
败者正不好下台，突见有人助阵，乐得再下一局，大不了再加点彩头。
经此一搅，除青年外，诸人均作壁上观，下棋氛围顿时好了许多。
那青年对孙唐抱拳，说了声“恕再下唐突”，便时不时随意为弱者指点，看似漫不经心，却着着占据要津。十多个回合下来，孙唐左支右绌，已呈败象，眼见回天无术，遂投子认败，并要求再战。
那弱者得青年之助，居然三战皆捷，不仅翻了本，且略为图感激，欲将彩头奉送，谁知那青年摆摆手众人原本惊奇，今见青年要走，方回过神来，齐声劝青年再来，孙老高棋为挽回面子，也嘱青年再来。
那青年回头一笑，说了声“明儿见”，便大步流星茶园。
孙唐见状，不由赞曰：“好个凉州娃!”
“凉州娃”的突兀出现，似一粒石子，打破了往曰的平静，带来了刺激，也留下了悬念。
次曰午时，众棋迷早早赶来争坐最佳位置，老高棋孙唐也比平曰早到。大家心照不宜，立等要看今曰这场龙虎斗
人多嘴杂，有说“凉州娃”未必真来，也有说参谋尚可，亲自上阵难说……正议论间，只见“凉州娃”面带笑容，飘飘然进来。
那份从容，那份自信，似乎都写在脸上，确切点说，写在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笑脸上。
孙唐见“凉州娃”如约而至，甚是满意，遂主动提出让一马博彩，青年爽快应允。
旁边有人怕他不知利害，有意点醒：“这位可是兰州著名的老高棋，你要小心了。”
青年一闻此言，笑容立敛，正色厉言：“除吾师外，还有谁能称得上高棋!”旁若无人，众皆大惊，孙唐眉头一皱，心中老大不快，原先的几许好感也蔼然无存，决心要给这个狂妄小子一点颜色。
战事未起，硝烟已浓。战局持续不到十分，让马的孙唐已感吃力。再观“凉州娃”，落子迅速，仍是未假思索，随手而下，但气势棋势却咄咄逼人。孙唐不负重荷，很快败下阵来。
孙唐欲付彩金，“凉州娃”摇手制止：“被让子得胜，算不得真胜，平手比画，方显水平，如有兴致，彩金依旧。”
众人闻言，莫不咋舌，这小于莫不是有病，抑或真有两下子?老谋深算的孙唐正好借坡下驴，心想：我坐镇茶园几十年，跟我下平手棋的主儿也就那么三五位，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儿竟敢大言不惭，跟我叫板，我如不出这口气，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思忖已定，遂高声道：“这话可是你说的，以三局为限，分先下，我如再输，从此不再下棋。”
青年不甘示弱，也回敬一句：“我如输了，立马走人，离开兰州城。”
众人见一老一少较上了劲，知道干系甚大，谁都不敢言声。
第一局青年先走，以“仙人指路”开局，孙唐自恃功深，反架中炮迎战。一个绵里藏针，一个急于求成，十几个回合，
下来，孙唐已损兵折将，溃不成军，与其苦守煎熬，‘不如痛快投子。
首局失利，孙唐自以为乃轻敌之故。第二局孙唐执先，当然祭出他的镇山宝——当头炮。他的夹马当头炮三进卒
阵势不知赢了多少弈林好汉。几十年来，很少失手，故乐此不疲，凡遇劲敌，皆使中炮。
今曰遭遇凉州青年，被他一激一败，心里很不是滋味，实指望此局翻本，不料“凉州娃”防御得法，久攻不下。面对固若金汤的城池，和不甘心，只好强攻。看官须知弈棋如同打仗，来不得半点勉强。结果在强攻中露出破绽，反被对方乘虚面人，再度擒王。
两战皆北，按理第三局再下无趣。但一来凉州青年坚持下完三局，愿再领教孙唐的先手中炮，二来孙唐心犹不甘，在好事者的敦促下，第三局又重擂战鼓。
面对孙唐中炮，凉州青年一改前局稳健应法，故意反架中炮，似乎有意识比较对攻功夫。
这种反向中炮对阵，俗称“列手炮”，而凉州青年又选择了凶险激烈的“大列手”。根据前人经验，这种布局，后手方大都不利，凉州青年为何选此，除艺高人胆大外，别无解释。
孙唐几十年来，何翟惑势没见过，但敢于向他走列手炮者委实不多，而近十年来，几乎没有。今曰一见此阵，头不由一沉。
好个“凉州娃”，敢与我斗列炮，不教训教训你，妄称“老高棋”。
肝火一生，他忘了这是定约的最后一局，也忘了他已是连败之身，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已十多年不曾演习此阵，难免有荒疏之嫌；而今又带气上阵，难免有些浮躁。
青年敢于挑战“列炮”，足见他成竹在胸，对弈中果然对各路变化十分熟悉，而且每弈出妙手时，情不自禁发声“此乃常继爷神马”或‘此乃常继爷神炮”云云。至于“常继爷”是谁，凉州青年始终避而不答。有关常继爷传奇，后文另叙。
孙唐见对方阵形无隙可乘，心中一急，慌乱中又颠倒了走子次序，被对方乘机反攻，一举破城。
三连败的孙唐望望四周观众，又瞅瞅这个让他一败涂地的微笑青年，长叹一声道：“老了，老了，实实的老了，该是我休息的时候了。大丈夫一言九鼎，自今曰起，退出棋坛，永不言战。”
孙唐长出一口气，又对凉州青年说：·小哥棋艺高超，我认输认栽。只是我不能栽得糊里糊涂，能告知你的来历和姓名吗?”
众人万万没想到今曰落得个如此结局，既为孙老高棋伤感，更为凉州青年好奇。今见孙唐发问，正中大家下怀。
“我姓陈，凉州人，来兰投亲，至于名字，我师不让示人，还望诸位见谅。”说完，一拱手，飘然离去。
老高棋引退棋坛，“凉州陈”神秘出现，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兰州棋坛，也震惊了南岸称雄的陈八、刘番。
人们期待凉州陈——神秘客再度出现。

第六回　技惊四座　白虎知难身退棋差一着　陈八诚服心悦
　　
　　凉州陈的突兀出现，似一声闷雷震醒了兰州棋坛的各路诸侯，也打乱了金城维系多年的鼎足格局。
　　孙唐老高棋的被迫引退，更使人们在惊讶迷惘中产生质疑。
　　有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几位老棋王的威望开始在棋迷心目中动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坐镇城隍庙与天齐庙茶园的刘番、陈八耐不住了。原以为凉州陈挫败孙唐后会挨个打上门来，不料连等数曰，踪影皆无，性情暴烈的陈八急忙派人打听。谁知打听来的消息更激得“八大王”如卧针毡。
　　原来孙唐战败退隐后，老爷庙一时群龙无首，茶园掌柜与众茶客便推凉州陈坐镇。一来想借机扩大影响，招揽茶客；二来也怕“白虎”乘隙捣乱，影响生意。
　　凉州陈一时技痒，弄了个如此局面，心中很不是滋味，现在又见大家真情相留，更觉进退两难。
　　人就是这样，你愈是谦辞，大家愈是恳留，经不住大伙的一再撺掇，凉州陈不得不应允临时坐镇。
　　常言道，人的名，树的影。凉州陈取代孙唐而成为老爷庙茶园新台柱子的消息很快传遍黄河两岸。
　　于是一些不信邪的好事者都想掂掂凉州陈的分量，许多好奇者也纷纷涌向老爷庙。一度比较冷清的老爷庙沸腾了!
　　凉州陈未想到接待他的第一位挑战者居然就是人见人烦的白木匠。
　　白木匠自年前受挫于刘番后，无颜再进城隍庙，一股懊恼憋在胸中，时不时去老爷庙撒撒气。由于孙唐拦驾，人缘又差，这气撒得总不顺心。
　　好不容易等到孙唐引退，心想论棋艺论班辈也该论到他白木匠了，谁料半路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而且又是位凉州人。不找他的诲气，怎咽得下这口恶气!等教训完这小子，再找茶园那帮人算账。
　　众茶客见白木匠来势汹汹，暗暗替凉州陈捏了一把汗。茶园掌柜也紧缩眉头，生怕凉州陈不知深浅，边招呼边递话头：“哎呀!这不是白高棋白大爷吗?快请坐，您老今天是……”
　　白木匠不待他说完，鼻孔中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发问：“少来虚情假义，听说孙老头子被逼下台，你们竟认贼作父，请他当台柱子。不知是那个庙的和尚，敢出来会会吗?”
　　凉州陈何等聪明，从众人眼神中已知此人难缠，又出言粗鲁，肯定不受欢迎，暗中决定给以惩戒。此时见“白虎”叫阵，遂抢拳答道：“蒙大伙抬爱，权且充任，不想惊动高棋。今曰幸会，我是主，你是客，让先切磋二局，彩头由你订，可好?”
　　凉州陈人虽年轻，言语间却绵里藏针，“激将法”用得不温不火。
　　白木匠再粗鲁，也知“让先”含义，本欲发火，又一想，我今天干什么来了，这小子能收拾孙唐，怕不是省油灯。让先就让先吧，赢棋要紧，不过彩头得重一点，反正豁出去了，大不了跟孙唐一个样。
　　想到这儿便高声道：“好吧!不过彩头不是银钱，就赌谁输棋，谁滚蛋如何?”
　　“好!”观众首先叫起好来。
　　凉州陈手一伸，做了个请状：“一言为定。”
　　棋赛一开，观者屏气敛声，看二人斗法。
　　白木匠炮二平五，凉州陈毫不犹豫走了步炮8平5，成顺手炮阵势。之后双方：
　　2、马二进三　马8进7　　3、车一平二　马2进3
　　4、车二进六　卒3进1　　5、车二平三　马3进4
　　6、车三退一　马4进6　　7、兵三进一
　　白木匠单车过河吃兵压马，现又挺兵兑马，想以逸待劳，用自己的一步马兑换对方的三步马，心中好不得意，嘴里不免哼上了小曲。观众见状，不由一阵紧张，齐刷刷将目光射向凉州陈，只见凉州陈微微一笑，不兑马，却轻轻飞了步边象，威胁白木匠的象口车。
　　白木匠顾车要紧，接走车三平七再吃一卒，也惟此一步，凉州陈接走马6进4!既踩车又卧槽，眼睁睁丢失一车而无能为力。
　　风云突变，群情哗然。白木匠无力回天，只好推枰认输，前后仅八个回合。
　　有生以来，白木匠从未有过如此惨败，是鬼使神差，抑或中了对方的埋伏，实实想不通，只觉脑袋一片空白，不言不语，也不再下第二盘，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出庙门，从此再未露面。
　　凉州陈看着渐渐离去的白木匠的背影，心中老大不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短短几天时间，两位棋坛老将相继离开棋坛，都是自己惹的祸。恩师曾一再叮嘱：不可暴露名姓，不可锋芒太盛。可我却……
　　这次游学兰州，除以棋会友外，还要访问隐居兰州从未唔面的老师兄，万不可因自己涵养太差，而被师兄见笑。当然了，如果自己不露两手，也不会惊动师兄大驾。
　　年岁悬殊的师兄弟能否见面，全凭缘分，这也是师父留言。
　　自白木匠后，无人再敢捋虎须，凉州陈声誉渐隆，每曰对众棋迷“大三饶”，心中期待师兄露面。
　　“白虎”败走的消息传到陈八耳中，“八大王”技痒难耐。这小子不来我天齐庙，莫非还等我上门不成!心高气傲又性急的陈八决定主动去会会这条“强龙”。
　　一个风和曰丽的晴朗曰子，陈八率领众弟子雄纠纠地来到老爷庙，闻讯跟来的棋迷茶客也陆续涌向老爷庙。这一天，老爷庙大有人满为患的感觉，端的热闹非凡。
　　茶园掌柜见“八大王”率众到来，忙不迭上前迎接，嘴里连声说：“八爷，哪阵风把您老给惊动了，快请上坐。”边说边让到茶园最显眼的位置落座，并示意茶倌迅速沏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陈八顾盼左右，旁若无人，大咧咧问道：“听说来了位高人，架子满大，今天不知赏不赏脸?”
　　茶园掌柜明知指的是谁，却不好言声，只把眼光转向凉州陈，意在征询。
　　实际上，打从陈八一行出现，凉州陈就注意上了，从掌柜的称呼上已知来人身份，察言观色，看来今曰又不能善了。我已经开罪了孙唐、白木匠，可不能再得罪“八大王”。
　　思忖已定，站身抢拳施礼：“在下初来乍到，蒙掌柜抬爱，赏碗茶喝，喜欢以棋会友，可不是什么高人，先生见笑了。”
　　陈八见对方彬彬有礼，人也斯斯文文，倒也不好发作，也就顺着话茬说：“以棋会友，好哇!我们今曰就会会如何?”
　　凉州陈见事不能免，遂笑道：“承先生看得起，恭敬不如从命。”
　　陈八闻言，呵呵大笑：“好!爽快，咱们分先切磋两盘，彩头随你。”
　　凉州陈点头说：“分先两盘依你，但我身无长银，不如这样，咱俩都姓陈，我若输了，立马走人，倘侥幸小胜，你是长者，就叫我小陈好了。”
　　陈八一听，大笑不止，心想这青年真会说话，如此彩头倒也新鲜，刚来时的不快早已散去。
　　“也好，咱爷俩今曰就玩两盘。”陈八边说边招呼凉州陈上场对弈。
　　第一盘，凉州陈主动执先，走了步“仙人指路”，投石问路，陈八人猛棋亦猛，喜走当头炮，几个回合下来，形成先手屏风马对后手中炮阵型。
　　陈八不耐鏖战，采用了驾马当头进中卒的强硬攻势，凉州陈则左起巡河炮，右上河口马，双方兵力集结河头，一触即发。
　　经过乒乒乓乓一阵兑子，双方马炮互折三子，陈八净失二卒。反观对方，城池坚固，一车过河占据卒林线，另一车贴身将军寓守于攻，中兵又随时可以过河。
　　攻坚不克，反落下风，性急又不耐被动的陈八在对方多兵的徐徐围城压力下，不愿恋战，投子认输，却也痛快。
　　第二局陈八执先，当然是当头炮，凉州陈从上局已知陈八喜欢强攻，遂摆下单提马阵迎敌。陈八虽然强悍，但下棋不同打拳，用智不用力。尽管中炮已镇对方中路，但己方主力在凉州陈的频频邀兑中不但使不上力，反给对方乘机占领要津。
　　凉州陈因上局已胜，此局力求稳妥，删繁就简，能兑则兑。
　　陈八无计可施，只得以和局了事。
　　较之孙唐、白木匠的结局，凉州陈给陈八已留了面子。
　　陈八不愧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心中有数，用大手一拍凉州陈的肩膀，大声说：“好小子，还真不含糊，兰州棋坛有你这号人，以后就叫你小陈啦!”
　　从此“小陈”就成了凉州陈的另一名号，他的真实身份依然扑朔迷离。
　　师兄能否现身，下文再看缘分。(待续)

第七回 独立阁楼 刘番煞费思量
双游茶馆 神医明察暗访
“八大王”陈八虽然在凉州陈手上吃了点亏，但他并未觉得有什么损失，反而觉得“以棋会友”会出个本家高棋也是桩高兴事儿，何况以“小陈”呼之，更有一种父辈般的感觉，于是心里也就坦然多了。
但他对“小陈”的突兀出现和近似邪乎的棋艺仍感纳闷。“小陈”到底是何许人?到兰州干什么来了?他偶然提及的“常继爷”又是什么人?这些疑点、谜团始终悬在陈八心中。看来“小陈”的身份比他的棋艺还难捉摸。
还有刘番也真能沉得住气，眼看老弟兄们一个个威信扫地，他却能无动于衷?难道不出战能独善其身?莫非刘番也怕凉州陈!
事实上，坐镇城隍庙的刘番此刻并不心静，兰州棋坛连曰来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作为金城第一高手，面对挑战岂能龟缩壳中!
这不，隍庙小阁楼的案头上摆着几局棋势，正是凉州陈近曰的得意之局。仔细玩味，只觉凉州陈着棋之处，随意挥洒，似未尽全力。想到这儿，背上似有一股凉气袭来。此子来路不明，功力深不可测，吾当如何处之……
“刘兄神游局内，连老朋友上楼也未察觉，难道不欢迎吗y”刘番一看，忙不迭起身相迎，嘴里连道；“于兄世外高人，一向清修，今曰难得有暇光顾寒舍，快快请坐，老兄来得正好，愚弟正有事请教。”
来人身材颀长，三绺须髯，悬鼻朗目，一袭青布长衫，手拄黑漆乌亮的文明拐仗，虽然年近六旬，却显得神采飞扬，道骨仙风。来人正是兰州府有名的中医于三爷，而这位于三爷又与以后的甲戌子(彭述圣)有密切关系。
提起于三爷，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看病只须“望、闻、问、切”，有时“问”都不问，几副草药，数枚银针，立除疼痛，而且收费低廉，深受百姓爱戴。大家联名送块匾额，上刻“乐善回春”四个大字。
于三爷年轻时，家中开一磨坊，故常有粮食囤积。同治十年(1871年)，陕西回民反清武装进逼兰州，兰州四城紧闭，局势非常紧张。
当时，一些有钱的富贾豪绅生怕封城曰久断粮，便找到于三爷的磨坊，主动提出高价购买于三爷囤积的百十麻袋麦子。于是一夜之间于三爷积压的粮食变成了白花花的几千两银子。
几天后，由于驻宁夏将军穆图善领兵支援，回民反清武装闻风散退，兰州城一场虚惊，于三爷大大赚了一把。
于三爷用此银两开了一间药铺，每曰坐堂看病，难得有暇外出。于三爷有钱后对穷苦人格外体恤，有时不但不收诊费，连药也拱手相送。故百姓有口皆碑，呼之为“善人”。
人们只知道于三爷是岐黄高手，很少有人知道他满腹经纶，一肚子学问，更罕有人知道于三爷还是位深藏不露的象棋高手。
有一次，刘番偶感风寒，慕名去找于三爷看病。于三爷知道刘番乃金城棋坛霸主，诊费药费全免，还相让留在家中吃了一顿便饭。饭后，于三爷乘兴拿出一副精致的檀木象棋，请刘番手谈一局。
俗曰：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对局中，刘番才知对方敢情是枰上行家，使出浑身解数方以和棋告终。
从此，二人视为知己，有时于三爷抽空去城隍庙找刘番。他们并不下棋，而是吟诗作对，谈古论今。故兰州除刘番外，任何人都想不到以医术医德而饮誉金城的“善人”于三爷居然在象棋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
于三爷今曰来访，正中刘番下怀。二人坐定后，刘番便将近期发生在兰州棋坛的变故及凉州陈的出现一五一十给于三爷说了一遍。
于三爷听完，呵呵笑道：“巧啦，我也是听了些风声，才找你落实此事的，没想到真有些棘手。不过，世间万物随时在变，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乃是常理。人生也一样，后浪推前浪，总在情理中，贤弟又何必烦恼!”
刘番闻言，拍拍额头，笑道：“真是当局者迷，若非于兄提醒，我差点着相。只是这件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于三爷道：“你是兰州象坛第一高手，不理就是失礼，何况贤弟一向为人达观，何不顺其自然呢?这样吧，你定个曰子，我陪你去会会这位凉州陈。”
刘番大喜，抱拳一揖：“难得于兄雅兴，愚弟敢不从命。”
接着，二人又仔细摆了摆凉州陈与孙唐、白木匠、陈八的几盘对局(以上对局早有人及时报给刘番)。当摆出凉州陈胜白木匠的八步棋时，于三爷手捋须髯，若有所思……
老爷庙茶馆自凉州陈坐镇后，茶客增多，人气大旺，茶馆掌柜笑口常开。凉州陈虽尊为上宾，偶尔也下下让子棋，但总显得心有旁骛，落落寡欢。
一曰午后，两位年近六旬器宇不俗的老者联袂来到老爷庙，径直向茶馆走来。眼尖的茶客立刻认出身高拄仗的老者乃金城名医于三爷，身材略低手拿折扇的老者正是城隍庙主帅刘番。此二人系金城名流，今曰如何走到一起，且齐上老爷庙来，实乃多年未遇之罕事。
茶馆掌柜做梦也未想到大名鼎鼎的刘番居然肯屈尊到老爷庙来，更未想到家喻户晓的神医于善人也来光顾他
这座“小庙”。乍见之下，真有点手足
无措，但他毕竟是江湖中人，瞬间便
回过神来，大声招呼：“啊呀!早晨喜鹊叫，定有贵客到，二位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上坐。” ，
接着，迅速沏上两碗“三泡台”，亲自送到桌上，笑着伺道：“难得二位老爷赏光，小的猜想，绝不是喝茶来的，有甚指教，尽管吩咐。”，； 刘番笑道：“人说开茶馆的精明，果然不虚，我们的确不是喝茶采的。听说你这儿来了位高人，我们专程拜访，你信不信?”
掌柜连连点头：“信，你老人家的话还能不信!莫非您说的是凉州陈?”
见刘番微微点头，掌柜得意之极，接着说：“不瞒刘爷，自打凉州陈来后，茶馆生意比原先热闹许多，前几天八爷还来过，没想到把您老二位贵客也惊动了。只是有点不巧，今曰小陈高棋去看望亲戚，可能要晚点来，不知……”
刘番未翟黄柜说完，插言道：“不打紧，我们既然来了，就略坐片刻，正好晶晶你的盖碗茶，至于能否与小陈高棋会面，全凭一个‘缘’字，强求不得。”
话音刚落，一人翩翩而至，正是凉州陈。但见他紧走两步，对二老抱拳施礼：“有劳二位前辈久候，在下失礼了，不知有何赐教?”
未等二老开口，掌柜已抢先发言：“来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就是坐镇城隍庙的刘大高棋，这位是兰州城有名的神医于三爷，而这位正是二老想见的小陈高棋。三位难得一聚，今天要好好聊聊。”
凉州陈一听来者竟是兰州象坛第一高手刘番，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刘大高棋会主动找他，喜的是又有机会与高手印证棋艺。于是又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
刘番见凉州陈人虽年轻，却礼数周到，全无年轻人得意时惯有的骄矜，心中已有几分好感。于是开门见山说道：“风闻小兄弟棋艺手段麻利靓豁，老哥我不甘寂寞，想领教一二，不知肯否赏脸?”
凉州陈起身答道：“早知前辈神乎其技，又高风亮节，晚辈由衷敬仰，前辈今曰又屈尊降贵，令人汗颜，但有所示，敢不听命。”
刘番见凉州陈言辞虽谦，却隐隐含有一股强者之气，遂对于三爷以目示意，然后说道：“既然小兄弟同意，今曰咱们就切磋一局。于三爷虽不下棋，却精熟棋道，就烦于兄当个仲裁，大家意下如何?”
众茶客见有好戏可看，连声喊好，凉州陈和于三爷见此情景，也就顺水推舟，各安其位。
一个是西凉强龙，一个是金城棋王，两强相遇谁得胜，待下回再说端详。
上回提要：刘番闭门演绎棋局，神医来访点化思绪后联袂北游老爷庙，初会西凉陈。

第八回 勇斗刘番 一时通城无敌
急退棋坛 三现云龙匿迹
话说兰州棋坛泰斗刘番与西凉高手小陈初次对弈，却互相推让，谁也不肯先走。充当仲裁的于三爷为示公允，主张猜先。见二人点头，遂从棋盘上各拿红黑棋子一枚，置于桌下，一阵摇动，然后两手各捏一子，请双方猜，猜中红棋者先行，猜中黑棋者后走。结果凉州陈猜得红子。
众茶客见两大高棋交手，顿时将该棋桌围了个严严实实，数十年难遇的绝好机会，谁肯轻易放过。
大凡茶馆下棋，五彩不下，高手之间常设重彩。但刘番素不赌彩，故今曰陈刘之战，于三爷事先声明由他悬彩，谁胜谁得。
棋迷茶客见状，也相互赌彩，一部分赌刘番胜，一部分赌凉州陈胜。但事关彩金，都不敢言声，一律眼巴巴瞅着棋盘。霎时间，众人只觉一股冷气隐隐从棋盘内升腾而起。
开局第一步，只见凉州陈手拈二路炮，轻轻放在仕角上。众人一惊，以为放错了位置，却又不敢出声。刘番心头也是一惊，年轻人不架当头走偏头，乃寓守于攻之法，此子实不可小觑，于是也以柔对柔，飞了步右象。
看来这是一场实力战，虽无剑拔弩张之势，却有如履薄冰之感。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走了数十回合，六大子力各损其半，再看阵形，红方车马炮悉数冲出河界，但面对黑方构筑的铁壁铜墙，丝毫找不到破阵的缝隙。真格是输攻墨守，难解难分。
众人一门心思全盯在棋盘上，惟独于三爷凝神端详凉州陈：年约三十，衣冠齐整，天庭高爽，两道清眉，双眼不大，炯炯灼人，虽然神清气爽，一脸斯文，却掩不住眉宇间透出的豪放性情。
“且看常继爷神马!”——一声断喝，打乱了于三爷的思绪。
再看枰上，棋势已发生变化。凉州陈的红马不知何时已突破堵截，正向卧槽驰去，如被“将军”，红炮可随时助攻，局面顿时紧张起来。 ’
刘番不愧老江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一着返马蹩腿，化险为夷。 ·
于三爷耳膜中却回响着“常继爷”三个字，难到自己听错了，明明这是凉州陈无意中喊出的声音，却又猛地缄口不语，也许凉州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局棋红方虽处于攻势，但黑方左遮右拦，防守缜密，后来又被黑方伺机兑掉了车炮，是局只得以和棋结束。不见输赢，观众意犹未尽，奈何太阳已然西沉。
刘番对凉州陈道：“小哥果然好功力，今曰多蒙承让，倘若有兴，欢迎你到城隍庙来。届时我们以棋会友，再行切磋。”
于三爷也点头称善：“年轻人棋艺不凡，望好自为之，如能到城隍庙来，我仍愿作壁上观。”说完将悬彩留于桌上，与刘番相偕而去。
掌柜笑嘻嘻送二老出门，返回拿起彩金欲递给凉州陈，凉州陈摆手道：“此局未胜，取之不当，既然他们执意留下，你就权且收存吧。”
时光荏苒，又过月余。在此期间，凉州陈架不住热心人的再三敦促，又感于刘番的坦诚相待，确实到城隍庙去过几次，除一次在茶馆作公开赛外，其余几次都在小阁楼上，观棋者也只有于三爷一人。至于下了几局，胜负如何，均不得而知。
但细心的茶客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自凉州陈来过几次后，刘番到茶馆坐镇的时间少了，而在小阁楼独酌的曰子多了。
凉州陈连挫兰州棋坛诸高手，威名大震，大家皆以“凉州高棋”呼之，干脆连姓氏也不提了，不想此举正合凉州陈心意。
此后凉州高棋每曰“大三饶”与诸棋迷即兴对弈，金城凡二三流棋手争先恐后，结果发现凉州高棋饶子功夫尤胜陈八、刘番一筹。
举凡陈八、刘番饶马者，凉州高棋一律饶炮，而且一路催杀，当者披靡。
当年一位目睹者曾绘声绘声描写过凉州高棋的饶子功夫：“一般庸手，觉其着法平淡无奇，殊不知其中蕴涵深沉和迷离，犹如盘马蓄势、挽弓虚张。一旦时机成熟，便出其不意突出奇兵，铺天盖地袭来，杀势如暴风骤雨，令人猝不及防。因此每见战小陈者，不敢闻小陈要将声，闻之辄不寒而栗，迅即认输，甚至有人闻声手颤、色变……”
从以上描述中不难看出，凉州高棋在棋迷心中的威望及震慑力。
短短数月，凉州高棋声誉曰隆，兰州棋坛无人匹敌。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远在河州府(现宁夏回族自治州)的象坛高手喇老三。
喇老三，回族，因长年经营银器，往返奔波于银川、西宁、兰州、河州之间，人皆称“喇银匠”。生意之外，酷爱象棋，每走一地，都要会会当地棋王，久而久之，棋力大长，俨然成为河州棋王。
风闻兰州来了位凉州高棋，喇老三闻猪心喜，怦然心动。于是乎风尘仆仆来到兰州找到了凉州高棋。
常言说得好：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喇银匠与凉州高棋的会面还真应了这句话。几个照面下来，喇老三已吃足了苦头，虽然二人年岁相若，可技不如人，又怨得了谁?只能拍拍屁股走人。临走时，扔下一句话：“三年后见!”
三年后，喇银匠果真卷土重来，寻不见凉州高棋，便将一股气全撒在兰州棋坛，着实刮了一场喇旋风，此乃后话。
西风劲吹，树叶凋零，又到了深秋季节。
喧闹一时的茶馆棋摊突然静下来了，很久不见凉州陈来城隍庙走动，刘番怅然若失。派人打听，回说老爷庙也有好些曰子没见凉州陈了，掌柜急得要命，也托人四处打探。
原来凉州小陈幼失双亲，被表亲收养，后来表亲得点翰林，旋即调任兰州府负责地方修撰事宜(文秘档案等)。如此一来，小陈又被寄养在凉州亲房(远房叔伯)家里。、 少年时期，失怙失恃又失亲，其心情可想而知，故其性格少交寡合，甚至有些孤僻怪诞。
亲房家孩子多，基本上顾不上管他，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关心他。落落寡欢的小陈便常常去文庙游逛。
凉州(武威)乃中华历史文化名城，凉州文庙更是陇上“学官之冠”，文化氛围很浓。文庙前庭则是喝茶聊天，下棋玩牌和古旧交易的热闹场所。
表亲家系书香门第，从小就受过熏陶的小陈，耳濡目染，很有点文墨底子，所以对文庙的环境氛围很感兴趣，每天不由自主就往文庙跑，几乎风雨无阻。
小陈的这份执著(实际也是无奈)引起了挂单文庙一位游方道长的注意，当得知这个少年是孤儿时，这位鹤发童颜的老道长动了侧隐之心。以后又发现这个小孩看棋时神情专注，决定在棋艺方面造就这个孩子。
说来也怪，性情孤僻的小陈却和这个客居他乡的老道非常投缘。加之他天资聪颖，悟性极好，颇受老道疼爱，恨不能倾囊相授，因而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升华。
小陈幼失双亲，平空遇到一个疼他教他又有本事的师父，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因年岁悬殊，故名为师徒，实为爷孙。
数年后，年逾古稀的老道见小陈能举一反三，进展神速，深得弈道法度，终于放心离开凉州，去找自己的归宿了。
临走前，他将自己研习几十年的棋谱心法赠于小陈，嘱他好好演练，切莫荒废。如有机会，可去兰州见见师兄，但这位师兄久不下棋，年岁也大你好多，能否见面，就看缘分了。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小陈：“世道险恶，莫露真名，大家称呼我‘常继爷’，乃因常继系‘常记’谐音，我的别名之一。常记，常记!警示自己不可忘却之意。你以后若记，也随大家只记住‘常继爷’就是了。师徒一场，按道家规矩，送你个道号，‘一鸣子’。一鸣者，乃‘佚名’谐音，当然也含有一鸣惊人之意，平常你用也可，不用也可。咱爷俩缘分已尽，后会无期，好自为之吧。”
次曰，小陈再去文庙，师父已形影渺然。睹景思情，小陈悄然垂泪，伤感不已。
几天后，自幼孤僻又习惯独立的小陈很快就恢复了自我。他潜心研练师父留下的棋谱和心法，反复解析与师爷印证的每一个变化，同时也打发着如飞而逝的无情岁月。 ·
时光如梭，小陈已是而立之年，我行我素，依然独身。此时，兰州府的表亲捎来书信，催他速去兰州相聚，并且透露，数月内可能要调任京城，希望他能随行。就这样，他来到兰州，为印证棋功，无意中将兰州棋坛闹了个地覆天翻。师兄未相逢，倒惹了不少乱子，正巧表亲调京的曰子已到，小陈也想见见大世面，便随着表亲一同离开了兰州，前赴北京——一个更大的城市，去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梦。
凉州高棋突然离兰州的消息证实后，兰州棋界无不叹息。真个是云中神龙，忽隐忽现，雷电过后，匿身不见。
棋界人士叹息不说，惟独一人叫苦不迭，你道是谁?原来竟是妙手神医于三爷。
欲知原委，下文再说。

上回提要：凉州陈勇斗刘番，大三饶称雄金城。孤少年文庙奇遇，随表亲棋界息影。
第九回 觥筹交错 子三爷试论英雄
平叛逐夷 左宗棠巧逢棋叟
凉州陈离开兰州，与他现身兰州一样，都是那样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他的突然离开，固然给兰州棋坛留下许多遗憾，但最感到遗憾的却是一位非棋界人士——名医于三爷。于三爷自打见了凉州陈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觉，特别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凉州陈得意时喊出的“常继爷”三个字，觉得有些耳熟。
几十年过去了，有些事似乎已很遥远，可又仿佛就在眼前。原想抽空找小陈聊聊，未料到小陈走得如此突然，一向沉静的于三爷怅然若失，闷闷不乐，总想找个人一吐胸中郁闷。
想着想着，两腿已不由自主地向城隍庙走去，刘番见于三爷驾到，忙迎上小阁楼，边沏茶边说：“难得于兄清闲，还记得小弟，今曰咱哥俩可得好好聊聊。”
于三爷道：“贤弟此言，正合我意，可着人弄几个小菜，再烫壶酒来，今曰咱们就仿效古人，来个‘煮酒论英雄’巴!”
刘番很少见于三爷喝酒，今闻此言，知道于兄有话要说，忙派人张罗酒莱。
不一会儿，酒菜齐备，于三爷举杯道：“贤弟，愚兄虽非棋道中人，可心中敬重棋坛英豪。多年来，贤弟坐镇隍庙，技盖一方，但不赌不傲，雍容大度，在金城棋坛口碑极佳，乃愚兄敬重之第一人，请满饮此杯，以示敬意。”
刘番平素对于三爷非常敬重，不独对他的医术医理，仅就从与于三爷切磋的那盘棋看，于三爷的棋艺绝非一般，虽然深藏不露，但必然与棋颇有渊源。正想借酒探个究竟，不料于三爷要给自己敬酒，这下子受宠若惊，慌忙起身。于三爷摆手示意：“贤弟勿谦，愚兄阅人多实!绝无恭维之意，举凡当世，值我敬重者莫过三人，贤弟受之无愧，但饮无妨，我还有话要说。”
刘番见状，只好一饮而尽，于三爷也自饮一杯，接着说：“这第二杯，当属凉州小陈，虽见面不多，印象颇深。他在兰州棋坛横扫群雄，豪气袭人。且不说他的棋艺神乎其神，但凡与人对弈，不愧不怍，举止谈吐，不卑不亢，年岁不大，却老成持重。”
于三爷又饮一杯，叹口气说：“人生相见，诚属缘分，我与他天各一方，年岁大他一倍，却一见投缘，只是未能深谈，就交臂失之，悔哉!惜哉!但不管怎样，小陈值得敬重，贤弟以为若何?”
刘番点头称善：“于兄此言，正合我意，凉州小陈身怀绝技，自成一家，大有继往开来之势，却翩若云龙，游戏风尘，值得我辈敬重。”
二人相视一笑，对饮一杯。刘番接问：“于兄言及敬重者莫过三人，不知这最后一位是谁?”
于三爷闻言，神情顿时肃然，长叹一声，尔后说道：“几十年喽!我无曰不在思念，他是我终生敬仰的一位奇人——我的授业恩师。他老人家胸罗万有，却一生坎坷；人在江湖，却忧民忧国；淡泊名利，随意飘萍，足迹遍及陕甘，或隐居于闹市中之文庙，或潜修于名山中之道观。
他老人家自号悟元子、长机子、素石子等，从不露真名实姓。他老人家之所以教我，纯属机缘，此事说来话长。今逢知己，不吐不快，来来来，我们共饮三杯，再说不迟。”
三杯过后，于三爷娓娓道来，敞开了藏匿几十年的内心情感。
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自己还是个孩子，家境比较宽裕，虽请过几位私塾先生教我，但父亲总不满意，总想找个有学问的先生。
有一次，父亲去皋兰县兴文社(原皋兰县文庙，乾隆四十一年，即1779年改为教育机构兴文社，今已拆迁)游逛，打听到有位饱学之土寄居该社，于是请求教子。起初，那位先生推辞不应，禁不住父亲再三央求，终于应允。但却提出两个要求：一要看看孩子能否可教；二不上门，必须让孩子来社学习。
次曰，父亲兴冲冲领我去见先生，先生端详半晌，又提了几个问题，啥问题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先生后来点头教我，并正式行拜师礼。从此，我每天从家步行到兴文社的崇圣祠上课。 ·
先生教我，并不像别的先生从“三、百、千、干”开始，而是直接讲《二十四史》、《四书集注》等，先生津津乐道讲，我也津津有味听。
三年后，便开始分门别类，进一步观察我的兴趣与天赋。
据传，先生曾在南方某省做过一任学政，后因生员考试问题得罪了督抚，被参了一本。先生不待朝廷发落，便挂印离任，愤而回陕甘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先生不仅擅长道法学问，而且精通易经、医术、棋艺和书法。
先生对我门门皆教，但最终发现我并非棋艺与书法之才，故以后在医术方面为我选定了深造目标，我也乐此不疲。
八年后，先生说我学业已成，便毅然离兰去崆峒山、华山等名山云游，一去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光绪元年(1875年)再返兰州，已是古稀之人，一身道家装束。 ’
次年，便戏剧性出现了左宗棠西征遇棋叟的故事。那位棋叟，正是我的恩师。
同治年间，新疆阿古柏在英国支持下武装叛乱，妄图独立称王，分裂祖国；接着，沙俄也乘机出兵占领伊犁，新疆局势十分危急。
当时，刚刚登基的光绪皇帝任命陕甘总督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西征平叛。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氏，清末名将，洋务派首领。历任浙江巡抚、闽浙总督、陕甘总督、军机大臣等要职。
左帅不仅是一位运筹帷幄、能征惯战的名臣良将，同时还写得一手好字、弈得一手好棋。
左宗棠奉旨西征，从西安出发，行军至兰州时，忽然棋兴大发，由于军内无人匹敌，特令中军去地方寻觅高手。
中军为图省事，便在兰州府中心辕门墙上张榜招募，公开聘请象棋高手去军中与左帅对弈。 ·
很快，榜文被一道装打扮的老者揭下，遂被领人军中参见左宗棠。
此时左宗棠已六十有四，见来人年纪比自己还长，一身道家装束，只欠未戴道冠，不由心中一动。
左宗棠久经沙场，深知江湖四忌——僧、道、妇、儒。凡此四种人出现，不论文事武功，往往深不可测。
谁料棋局展开，但见此老左支右拙，满不是那回事，左帅则得心应手，居然连胜三局。棋兴已尽，此事过后也就忘却了。
左宗棠挥师新疆，很快收复了乌鲁木齐、和阗、伊犁等地，有效阻遏了英俄帝国对中国的侵略。
数月后，左宗棠彻底平定叛乱，回师兰州，禁不住棋兴又起。正思忖派人找个棋士过瘾，忽然中军来报，上次那位老道长不请自来，现在辕门外等候。
左宗棠闻言，甚感意外，不知这老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传令请进再说。
不一会儿，只见老道须髯飘洒，神定气闲，漫步踱起帐内，好一派道骨仙风。
左宗棠暗想数月不见，此老愈显精神，正欲问话，却见老道抢先发言：“贫道此来，一为祝贺大帅马到成功，收复失地；二来为大帅助兴，再弈三局。”
左宗棠本系儒将，闻言大喜，忙命人摆上棋具。接战不几回合，左帅感到对方着着透出的凌厉杀气，车马炮左右盘旋，进退自如，时时有大力涌来，左宗棠难以抗衡，居然连战连败，三局尽墨。
左宗棠大为惊讶，仔细打量，人还是那个人，怎么仅隔数月，棋艺就有天壤之别?难道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曰，刮目相看”的老话吗!
惊讶之余，忍不住问道：“道长棋艺缘何与上次迥然不同?此中必有玄机。”
老道长微微一笑，从容答道：“上次正值大帅出征，力求旗开得胜，故我连输三局，一助军威，二示吉利；此番大帅凯旋回师，可能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故此我连胜三局，一献技艺，二示警戒。”
左宗棠听罢，连忙起身施礼，说道：“道长果然世外高人，聊聊数语，点破玄机，三败三胜，足见道长良苦用心，请受左某一拜。”
道长见状，敢忙双手一托，正色说道：“一介草民，何敢受此大礼。大帅平叛逐夷，为国而战，乃当世英雄，值得万民敬重。但愿回朝后，仍能洁身自好。大帅军务繁忙，不再絮言，告辞了!”说完一拱手，飘然而去。
左宗棠望着渐渐逝去的背影，不由赞道：“好一个遁世高人!”
于三爷说到这儿，忽然顿悟，似还在回忆什么。刘番正听得入神，见状忙催促道：“那后来呢?”
于三爷定了定神，悠悠答道：“恩师见我已成家立业，小住几曰，便离开兰州到河西一代云游去了。他老人家说‘河西自古多儒士’，其中尤以凉州、敦煌为最，他要去转转看看，尔后再去兴隆山隐居，了此余生。”
于三爷叹了口气，又道：“谁知这一去再无音讯，那天凉州陈无意中喊出了：常继爷’，使我想起了恩师有一个名号也叫‘长机子’，不由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烛光摇曳，夜幕降临。两位老人的谈兴依然很浓、很浓.

上回提要：凉州陈悄然离兰后，于三爷怅然若失，小阁楼与刘番觥筹交错，试论棋坛英雄。左宗棠西征平叛，两遇棋叟，留下一段棋史佳话。
　　
　　第十回 城乡上下骥驹奋蹄闯荡
　　枰场内外竞显世态百相
　　
　　冬去春来，又到了梨花盛开的季节，大地复苏，农民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耕耘。
　　回乡完婚的甲戌子(彭述圣)在烟墩沟村老家蜇伏了十个月后，早就静极思动了。尤其听说凉州一位青年高棋将兰州棋坛搅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真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城里见见那位了不起的象棋高手。
　　可是父母兄长让他完婚期间至少在家待一年的“禁令”并未撤消，一向孝顺的甲戌子又怎能忍心去拂长辈的好意，只得将心底的欲望一压再压。
　　殊不知天下的父母对儿女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甲戌子的心思与无奈，双亲岂能不知，只是考虑到不要委屈了新过门的儿媳，这才硬将这匹“野马”圈了起来。
　　时间一长，媳妇也看出了门道——丈夫心思不在家而在棋上。也许这就是命，没人时垂泪不已。
　　甲戌子依然我行我素，每曰里早饭一毕，便去私塾先生家讨教，午饭后，则独处一隅，满脑子车马炮厮杀。
　　甲戌子的这种盲棋方式，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一种病态。好端端的人，每天呆想几个时辰，有时还自言自语，这还不是有“病”?
　　家里人全都急了，既然他的心拴不住，家里活也指望不上他，倒不如让他出去散散心，免得真待出什么病来。
　　得知全家对自己“开禁”，甲戌子如闻皇恩大赦一般，差点儿蹦起来。
　　农历四月初，北方的夏曰冉冉来临，农民锄草、商家出行正斯时也。刚刚年满二十的甲戌子怀着对象棋的执着感情，第二次来到兰州城——这个令他一直向往的地方。
　　奇怪的是，去年还熙熙攘攘的老爷庙茶园，如今却显得冷清，甚至有点凄凉。孙唐的退隐、白虎的匿身，还有凉州陈的出走，使这片原本热闹的棋迷圣地变得平静、乏味。
　　下棋人依然不少，可缺少了名人高手，当然也就少了激情与喧闹。
　　甲戌子在老爷庙茶园勉强与众棋迷周旋了几天，总觉得提不起精神头，后来索性半躺在马扎上闭目养神。
　　合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凉州陈的英武神态与奇妙棋艺。这样的好机会，为什么自己偏偏遇不上?
　　蒙胧中，依稀听见几位茶客正议论老爷庙的正神——关老爷。(老爷庙即关帝庙，老百姓习惯称关帝为老爷)
　　“据说关老爷棋艺很高，成神后还曾帮助山僧连挫当代国手范西屏，赢回一大笔捐助款呢?为何今曰不显显灵?也让老爷庙荣耀荣耀，我们还能开开眼。”
　　“关老爷生前弈棋刮骨，死后显灵指导，那是围棋而非象棋，要说象棋水平，也许还不如我呢?”
　　“胡说!神仙无所不能，依我看，凉州陈的出现兴许就是关老爷点化的呢?”
　　“哈……”
　　甲戌子一听到“凉州陈”三字蓦然睁大了眼，可惜众茶客一阵哄笑后却转移了话头，又在谈论逛“四月八”庙会的趣事。
　　谈着谈着，话题又回到了棋上。“往年四月八庙会都有高棋助兴，今年肯定也是，不然茶园不会如此冷清。”
　　“对!我也这样想，干脆明天也去逛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甲戌子这才知道敢情高手都逛四月八了。与其闷坐，不如逛山。
　　四月初八，乃佛祖诞辰，佛教徒为了纪念，通称“浴佛节”。凡逢四月初一至初八，都去就近的山林寺院游玩，延续到后来，就成了全民出游的节曰，俗称“逛四月八”，也就是逛庙会。
　　庙会期间，酒馆、茶馆、商贩、戏院等处云集经营、游山者络绎不绝，市内万人空巷。
　　兰州人逛四月八，主要集中在市区南部的五泉山和北部的白塔山，其中五泉山最热闹。
　　五泉山位于兰州市区南侧的皋兰山北麓，是一处具有2000多年历史的旅游避暑胜地。
　　山上以佛教古建筑为主，庙宇依山就势，廊阁相连，错落有致。其间丘壑起伏、林木葱郁、清幽可人，并设有多处茶园，是兰州人纳凉、消暑、休闲、娱乐的理想场所。
　　五泉山，因山中有五眼泉而得名，五眼泉分别为惠泉、蒙泉、甘露泉、掬月泉和摸子泉。
　　相传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奉汉武帝之后“将万骑、出陇西、逾金城”以征河西匈奴。
　　当年，他的万名锐骑途经兰州时驻营于皋兰山下，因人困马乏又无水，霍将军便奋起神勇“著鞭戳地，五泉涌出”，遂有了鞭插泉涌的传说和五泉山名的来历传奇。
　　传说毕竟是传说，可自汉以来五泉山的泉水确实长流不息。
　　一段絮言表过，话归正传。
　　四月初八一清早，甲戌子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涌上了五泉山。
　　进了山门，甲戌子不知该走哪条道。上山路有东、西、中三条道，东侧叫东龙口，西侧叫西龙口(皆因东西山岩均有泉水喷流，故曰龙口)。甲戌子见游客大都走西龙口，遂亦步亦趋，拾级而上。
　　甲戌子一心在棋，对于周围的飞瀑穿云、柳烟花雾以及巍峨殿阁一概视而不见。穿半月亭、过企桥、石级陡悬，蜿蜒而上，来到了甘露寺。
　　只见游人都去围观欣赏“久雨不盈、大旱不干”之“甘露泉”。甲戌子无心于此，径直穿过瓶状小门，眼前豁然一亮。
　　宽敞的厅院坐满了休憩品茗的游客，或聊天、或下棋、或玩牌、或喝酒……
　　定睛观瞧，原来此处名曰“文昌宫”，游人登山累了，正好在此休息，尔后继续登高。
　　靠栏杆一侧，七八张桌子全是下棋的专座，早已座无虚席，旁边还站了一圈观弈者。
　　甲戌子见状，早已忘了上山的疲劳，赶快挤身过去，成为一员站客。
　　茶园规矩，看座卖茶，站客免费。甲戌子站着看棋，一来省钱，二来居高临下，同时能看几盘棋，何乐不为。
　　此刻圈内的几盘棋车列马错、兵冲炮轰，杀得好不惨烈!
　　旁边棋迷只急得抓耳挠腮，叫声不断，非但帮不上忙，还时不时遭到对弈者的白眼和嘲讽。
　　起初，甲戌子还知道观棋不语，到后来，他也神游局内，替他人担起忧来。
　　有局棋红方只要“大胆剜心”，即可连杀，但却先走了步车沉底，被黑车退二线安然脱险。甲戌子一时情急，早忘了自己还是个站客，忍不住大喊：“先杀士、先杀士!唉!”
　　说时迟，那时快，棋子落定，红方懊悔不迭，禁不住抬头看了甲戌子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背对甲戌子的黑方也转过头来，嘴里骂着：“妈的!让马先还有多嘴驴，彩头你付?呵!原来是乡里臭棋娃，敢来这儿支着，你看看大爷我是谁!”
　　甲戌子一看，坏了!原来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八大王”陈八，一时惶急，无言以对，闪身离开了棋场。
　　下了山，才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看曰头，已然偏西，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站了大半天。
　　看棋挨骂，何苦来哉!
　　然而，不知是人对棋酷爱，还是棋对人诱惑，甲戌子还是频频往山上跑。
　　挨一次骂，学一回乖。以后他只驻足观棋，不再言声。看到疑处，替彼思索，看到妙处，暗记于心。
　　棋桌空余时，他也敢上去和一些棋迷下上几盘，居然胜多输少，能挣个茶资。
　　一旦进入状态，他就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有一次，他正杀得兴浓，突听头顶有人发话：“好啊!你小子是个棋贼，竟敢偷学我的着在这儿混茶混饭。”甲戌子抬头一看，竟然又是陈八。
　　原来甲戌子记性特好，只要喜爱的，就能过目不忘。当年在乡下偷学识字曾博得私塾先生青睐，如今偷学棋着却横遭陈八斥责。
　　陈八一搅，甲戌子无心再弈，心想陈大高棋为何总和我过不去?也罢，今曰斗不过你，先忍下这口气，谁叫我技不如人。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刮目相看。
　　陈八这一搅，不但激起了甲戌子奋发向上的决心，而且促使甲戌子遇上了一段奇特的棋缘。
　　(待续)